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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8)


    “票上有地址就找得到。您淋湿了,快去吧,谢谢了!”两个人彼此又谢了一回,他离去时我又喊:“别忘了我欠您的钱呀!”

    回到宿舍去找米夏和埃度阿托,他们都不在,我便下楼去看电视新闻去了。

    看得专心,头上被雨伞柄剥的敲打了一下。“做秘鲁人算罗!我们部长讲话,傻子听得像真的!”我见是埃度阿托这么说,便笑了起来。

    “晚上请你看民族舞蹈!”我摇摇手中的票子。“请我?做秘鲁人一辈子了,还看骗游客的东西?再说晚上那种狂雨酷寒,谁愿去走路?”

    “才三块美金一张呀!”我说。

    旅行中,三块美金实在不能做什么,再说古斯各花钱的地方太多,一张大钞出去便化了。

    “这个路要是再不修好,我们是被闷死,连观光客做的事qíng都会跑去了,民族舞蹈,唉——”埃度阿托又说。“不去玛丘毕丘我是绝不走的。”

    为了对那座失落迷城的疾心,一日一日在等待着雨歇。旅馆内的早餐不包括在房租里,当然不敢再去吃了,外面便宜的吃饭地方太多了。

    “票买了,到底去不去呢?”我又问。

    “这算一个约会吗?”埃度阿托笑嘻嘻的说。“神经病!”骂他一句,还是点头。

    “好,晚上见!穿漂亮一点啊!”他走了。虽然请旅馆傍晚六点钟一定唤我,又开了闹钟,又托了米夏,可是还是不能睡午觉。

    索诺奇这种东西,别人发过便好,可是我每天午后仍是要小发一场,不得不躺下。

    “紧张什么嘛!就算去晚了,也不过少一场舞蹈!”米夏说。

    “我想早些去,把欠钱补给人家,万一开场一乱,找不到人还钱,晚上回来又别想睡了!”

    “他那里会逃掉的,你头痛痛傻啦!”米夏说。“那个人chuīchuī笛子会忘掉的!”我仍坚持着。吵吵闹闹,huáng昏已来了,而我的头痛并不肯好一些。风雨那么大,高原气温到了夜间便是突降,埃度阿托说他要看电视转播足球,无论如何不肯出门,赖掉了。“你要跟去的哦!是工作,要去拍照!”我威胁米夏,只怕他也不去。

    那个市场地区白日也抢,晚间单身去走是不好的,舞蹈社的地方大致知道在那附近了。

    多余的票白送给街上的行人,大家看了都说不要,好似我在害人似的。

    也没吃晚饭,冒着大雨,冻得牙关打结,踏着几乎齐膝的泥浆,与米夏两人在风里走到裤管和鞋袜透湿。其实我也是不想看这种观光表演的,谁叫欠了人的钱,失信于人这种事qíng实在做不出来。

    到了地址的门牌,里面悄无声息,推开了铁门,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一扇门内都有人探头出来。

    “看跳舞吗?再往下走——”有人喊着。

    经过一家一家的窗户,里面的人放下了煮菜的锅子,张大着眼睛,望着我们穿过。

    难道看表演的人如此稀奇,也值得那么张望吗?他们每晚都在表演的啊!

    弯弯曲曲的走到了底,一扇毛玻璃门被我轻轻推开,极大的剧场厅房竟然藏在黑冷的走廊尽头。

    没有人开灯,近两百个全新的座位在幽暗中发着蓝灰色的寒光。

    看看米夏的表正是六点三十分——票上写的开场时间,而里面是空的。

    我们不知如何才好,进退两难。

    回到走廊上去站着,这才看见白天的印地安人匆匆忙忙的进来了,看见我们,慌忙道歉,跑着去开了全场的灯。“其他的客人还在吃晚饭,请你们稍稍等十五分钟,不然先去对面喝杯咖啡再来好吗?”

    他的脸是那么的疲倦,那身旧西装已经全湿了,说话的口气尽可能愉快有礼,可是掩饰不住那份巨大的悲愁。“早晨欠的另一千先给您!”我说。

    “啊!谢谢,不忙的!”他弯了一下腰,双手来接钞票。

    三个人难堪的对立着,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真的,我们的票,全卖给了一个旅行团,他们在吃饭,马上要来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再回来,不急的。”我拉了米夏便往外走。

    临行还是托了那人一声:“第三排靠走道的位子请留下给我,别给人占去了呀!”

    “不会的,一定给您,请放心”他说着说着好似要哭出来了似的。

    我快步踏到外面去。

    对面哪儿有什么东西喝,一组电动玩具响得好热闹。我们才在街上,便看见那个提着公事包男人又在大雨倾盆的街旁,拦住了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想再售一张票。“您想他是不是骗我们的?没有什么旅行团的客人了?”我问米夏,两人便往广场的方向走回去。

    “不会吧!游客那么多!”

    到了广场的走廊下,那儿的地摊边全是买土产的外国人,外面倾盆大雨,走道上仍是一片活泼。

    那个可怜人,竟还在拚命销票,彼此几次又快碰到了,都躲开去,看也不敢再看。

    已是七点半了,我们不得不再走回跳舞的地方去。里面灯亮了,布幕的后面有人悄悄的偷看我们,一只辫子滑了出来,一双黑眼睛明丽如湖水。

    我移坐到第一排去,米夏在我旁边。

    这么深远的空虚,在静极了的大厅里,变成了一份看不见的压力重重压在我的双肩上。

    除了我们,另外近两百张位子全空。

    提着公事包的人匆匆赶回来,低着头,一手擦着脸上láng狈不堪的雨水,逃也似的推开通向舞台的小门,然后消失了。“哎呀!不要qiáng撑了,退票算了吧!”我轻轻的捂住头,低低的喊起来。

    便在那个时候,布幔缓缓的拉开来。

    舞台的地竟是光滑的木板,正正式式的场地,在这样的老城里,实在难得了。

    四个乐师坐在舞台后方凹进去的一块地方,抱着不同的乐器,其中那位销票的中年人,也在里面。他们的服装,换了蹦裘外衣和本地人的白长裤,下面是有风味的凉鞋,只有匆忙赶回来那人的长裤没有换。那时,其中一个大男孩子站出来报幕,问候欢迎观众在先,介绍乐师在后,有板有眼。

    我与米夏尽可能给他们最大的掌声,四个乐师欠了一下身算做回礼。

    那样的掌声,将大厅回响得更是寒冷空dòng而悲伤。第一个表演不是舞蹈,合奏的音乐本是欢乐的节日曲,可是对看空空的台下,他们实在止也止不住的奏成了不同的心qíng。

    特别细听那只芦笛,音色滚圆而深厚,不是乱来的。一面听着音乐,一面紧张的期待着突然而来的大批游客,只要外边的走廊起了一点声响,我都以为是导游带人进来了。不敢常常回头,怕台上的人分心,毕竟他们的演出,只是想承担那一分信,便是九块美金的收入,亦是不能失信于人的。

    这样守信演出,是他们对观众的看重,便是这份心意,就当得起全心敬爱的回报。

    给他们掌声吧!只要有一双手可怕,今夜哪怕是我一个人来,也必将全场弄热才gān休。

    一曲终了,我喊了起来:“好孩子!BRAVO!”这是西班牙文中看任何表演都可用的字——夸奖他们的演出。

    台上的人,先是一愣,然后有了笑容。

    我们狂烈的鼓掌不能使报幕的人继续,他站了一会等我们停,自己很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来。

    虽然场内的那份紧张已经消失,我深深的自责却不能释然,如果不是早晨自己的多事,这场演出也取消了。哪一种qíng况更令台上的人难堪?是今夜不表演,还是对着只有两个观众的台下qiáng撑着唱出舞出一场并不欢乐的夜来?

    舞台的后帘一掀,六对打扮活泼美丽的印地安男女,唱着契川语,脸上dàng着淡淡的笑容。眼光一溜一溜的偷看台下也是梳着辫子,穿着蹦裘的人,载歌载舞的跳了起来。我偷看米夏的表,已经八点钟了,还会有人进来吗?还来得及,他们只演两小场。

    算了一下。台上的舞者,乐师加报幕的,一共十七个人。九块美多十七个人能吃什么?

    这么一算,什么也无法欣赏,盯住那坐着chuī笛的人尚是透湿的裤管和鞋子,一直黯然。

    表演出乎意料的紧凑和jīng彩,一场团舞之后,同样的舞者退去换衣。

    那只笛子站出来独奏,悠长的笛声,安静了刚才的一场热闹,如泣如诉的笛,在那人站得笔直的腰脊上,chuī出了一个没落印地安人悲凉的心声。

    他们是骄傲的,他们不是丐者,这些艺人除了金钱之外,要的是真心诚意的共鸣。那么还等什么呢?尽可能的将这份心,化做喝采,丢上去给他们吧!”

    “你的头还痛不痛了?”米夏问着。

    “痛!”我简短的回答他,一面又向台上喊了起来:“BRAVO!BRAVO!”

    这些舞者乐者,不是街上随便凑来的,举手投足之间,那深植在他们身体里的“艺骨”,便算只是跳给观光客看的东西,仍然挡也挡不住的流露出来。

    已是九点了,台下冻得忍不住发抖,可是开场的空虚,却因米夏与我的热烈,慢慢溶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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