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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9)



    虽说米夏与我的掌声再也填不满一室的空虚,可是那天夜里,只因存心回报,qiáng大的内聚力海水似的送上舞台,定要台上和台下结合成一体。

    他们感到的力量和共鸣,不该再是两个孤伶伶的观众,我,也不觉得身后完全是空的了。

    歌舞的人沉醉到自己的韵律里去,那九块美的辛酸,暂时消失。

    “米夏,拍些照片吧!”我说。

    这种舞蹈的照片其实是不好看的,可是闪光灯的加入,起码又起了一种气氛,虽然那游客似的趣味是我自己并不喜欢的。

    米夏站起来去拍照,台上的一群人,对着台下唯一的我那份好不容易才化去的悲凉,竟然因为一个人的离座,又一丝一丝的渗了回来。

    我不再是唯一的,身后什么时候坐着一个漫不经心打着毛钱的本地太太。

    “快结束了才来?”我轻声问她。

    “不,我是前面的住户,过来坐坐的!”

    “这么好的场地又是谁的呢?”

    “那个嘛!chuī给诺的呀,田产金卖了,一生就想chuī笛子给人听,知道没有人只肯听他独奏,又组了一个舞蹈团,太太小孩都快饿死了,他还在qiáng撑,疯子啦!”“这种事qíng,要贴大海报,每个旅馆内给佣金销票,再不然早晨不下雨的时候,全团的人先去广场游行宣传,然后当场开始卖票,绝对做得出来,水准又不算差的——”我说。“艺术家嘛,哪里在想这些,再说他这几天内就要垮了,拖不了多久啦!”

    说完这话,那位太太也不管台上正在演奏,大声的叹了好长一口气,站起来摇摇头,慢慢蹁出去了。骗人骗己的艺术家,还说票子全卖给了旅行团,真是有点疯了。

    最后一场舞蹈是“抢婚”,一个个印地安姑娘背进了后台,他们自己先就笑得要命,做起游戏来了似的孩子气。幕落了,我松了口气,长长的一夜,终于结束,这场戏,大家都尽了全力。

    静坐在那儿发愣,台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幕又打开了。

    全体舞蹈的人奔下台来拉我,音乐又chuī弹起来。我笑着将米夏推给他们,女孩子们喊着:“要你!要你!”我上了台,四周的男女将我放在中间,他们围住我,手拉手,唱起最后告别的歌。

    这一回,突然正面对着台下,那两百张空位子,静成一场无色的梦魅,空空dòngdòng的扑了上来。

    面对这样的qíng景,方才明白了,台上两小时热烈的表演,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勇气和那份顽固的执着。我不愿站在中间,拆开了一个手环,将自己jiāo给他们,也参与进歌舞,成了其中的另一个印地安人。大家笑着握手分别,我下台来,穿上蹦裘预备离去。那chuī笛的中年人,站在一角静静的看着我,被凝视到全身都凝固了,他方才走到后台去。

    报幕的人衣服已换,又跑上台来。

    “各位观众,今天的节目本来到此已是终止,可是我们的团长说,他要加进另一场独奏,献给今天早晨在雨中广场上碰到的一位女士,这是他自己谱曲的一组作品,到目前为止,尚没有定标题——”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要为我一个人演奏。灯光转暗,后台舞蹈的群,从边门一个一个溜出竟连他们,也是先走了。

    那个身体宽矮的印地安人,慢慢的走上了舞台,神qíng很安详,手中那只已经chuī抚了千万次的旧笛,又被粗糙短胖的手指轻轻擦过。

    灯光只照到他一个人,他的双手,缓缓的举了起来。演奏的人,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化为笛,化为曲,化为最初的世界,在那里面,一个神秘的音乐灵魂,低沉缓慢的狂流而出。

    刚才的民族舞蹈和演奏再不存在,全室的饱满,是那双音色惊人浑厚的笛,jiāo付出来的生命。

    一只简单的笛子,表露了全部的qíng感和才华,这场演奏,是个人一生知音未得的尽qíng倾诉,而他竟将这份qíng怀,jiāo给了一个广场上的陌生人。

    奏啊奏啊,那个悲苦潦倒的印地安人全身奏出了光华,这时的他,在台上,是一个真正的君王。

    我凝视着这个伟大的灵魂,不能瞬眼的将他看进永恒。不死的凤凰,你怎么藏在这儿?

    那只魔笛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整个大厅仍然在它的笼罩下不能醒来。

    没有掌声,不能有掌声,雨中一场因缘,对方jiāo付出的是一次完整的生命,我,没有法子回报。

    舞台上的人不见了,我仍无法动弹。

    灯熄了,我没有走。

    后台的边门轻轻拉开。

    那袭旧衣和一只公事包悄悄的又露了出来。彼此没有再打招呼,他走了,空空dòngdòng的足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迷城—雨原之三

    那一日我拿了两张火车票,弯弯曲曲的在城内绕近路,冒着小雨,跑进伊莲娜的餐馆去。

    午餐的时间尚早,食堂内没有人,推开边门走到大厨房里去。

    伊莲娜和她的母亲坐着在剥一大篮蚕豆——我给订的今日客饭菜单。

    “明天去玛丘毕丘!”说着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也动手帮忙起来。

    住了十七八日的古斯各,吃饭已经在这家经济的小店包了下来,他们每天只做一种汤、一种菜算做定食,收费只是一块五毛美金一客——当然是没有ròu的。

    “那么快吗?”伊莲娜的母亲停了工作,很遗憾的看着我。嬷嬷知道,看过玛丘毕丘便也是我永远离开古斯各的时候了。

    这里一般人对老年些的妇人统称“妈妈”(音:mama),对我和伊莲娜这样的,便叫“妈眯达”,也就是小妈妈的意思。

    我喜欢将这印地安妈妈写成——嬷嬷,正如她的麻花辫子一般。

    “总算通车了!”我叹了口气。

    “去一天就回来吧!”伊莲娜说。

    “不一定哦!如果喜欢,当天下玛丘毕丘,走一两公里路,去‘热泉’找铺位睡,便不回来了——”

    “还是回来吧!”嬷嬷说。

    “那片废墟里有鬼——”伊莲娜冲口而出。我听了笑了起来,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qíng呢!原来是这个。

    “就是找鬼去的呀!”我嚼嚼生豆子,怪怪的笑。嬷嬷听我这么说,噜噜苏苏的念起契川话的经文来,又用手划了一个十字架。

    其实嬷嬷和伊莲娜都没有去过玛丘毕丘,那是所谓游客去的地方。

    只因这座在一九一一年方被美国人希兰姆·宾汉(Hi-ramBingham)发现的废城至今考证不出它的居民何以一个也不存在,便罩上了“失落的印加城市”的名称,慢慢知名于世了。

    嬷嬷和伊莲娜为着玛丘毕丘这两个契川字,热烈的争论着,一个说是“老城市”的意思,一个说该译成“老山峰”。管它叫什么东西,反正那座山城内的居民一个也不剩下,挖出来的骨骸比例是十个女人对一个男子。“处女城啊!”嬷嬷说。

    “骨头只看得出是男是女,处不处女你怎么晓得?”伊莲娜又跟母亲辩起来。

    “其实我们印加帝国的子孙,一直晓得那座废城是存在的,无意间带了个美国人去看,变成他发现的了——”嬷嬷说。

    “你们又没有去告诉美国耶鲁大学!”我笑说。“不告诉不是好一点,你看那些嬉痞年年涌来古斯各,不全是玛丘毕丘害的!”伊莲娜骂着。

    我摇摇头,站了起来,出去走一圈再回来吃午餐,知道在我的那份客饭里一定又是多个荷包蛋。

    “明天吃什么菜单?”嬷嬷追出来。

    “乌埃酿合炒一炒,加绿蒜叶和白米饭!”我喊着。“我不来吃呀!”回头加了一句。

    “乌埃酿合”也是契川话——玉米粒发的芽,便是那好吃的东西。

    长久的等待不止是在这十多天的雨季,童年时书上便看过的神秘迷城,终究也是要过去了。

    那个夜间几乎彻夜未眠,清晨尚是一片黑暗,便去敲米夏和埃度阿托住着的房间了。

    “祝你们旅途愉快!去了不要失望!”埃度阿托叭在枕上喊着。

    “一定会失望的,哈哈——”他又恶作剧的笑起来。“快走吧!不许吃早饭了!”我催着米夏。清晨六点多的火车站一片人cháo,看见那么挤挤嚷嚷的各国游客,先就不耐。

    “那么吵!”我慢慢的说。

    “不吵不能表示开心嘛!”

    “开什么心?”我反问米夏。

    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上了火车,找好位子,将雨具放在架上,我守着,米夏一定要下车去喝咖啡。“去吃!去吃!车开了活该,不会再给你去了!”我说。

    “饭也不给人吃?太严格了吧!”米夏喊起来。“那就快去嘛!”

    只七分钟便开车了,米夏匆匆忙忙与一群上车来的人乱挤,跑下去了。

    那群吵杂的人也是一阵忙乱找座子,对号的票,竟会坐在我对面和右边两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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