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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18)


    huáng昏的时候我们将车子放在另一个山顶的松林里,便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两个山谷,再翻一个糙原就是今夜将休息的dòngxué了。

    巧诺和奥克塔维沃走得非常快,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广阔的托着他们的身影,猎狗戈利菲的黑白花斑在低低的芒糙里时隐时现。

    山的棱线很清楚的分割着天空,我们已在群山的顶峰。

    极目望去,是灰绿色的仙人掌,是遍地米huáng的茅糙,是秃兀的黑石和粗犷没有一棵树木的荒山,偶尔有一只黑鹰掠过寂寞的长空,这正是我所喜欢的一种风景。

    太阳没有完全下山,月亮却早已白白的升了上来,近晚的微风chuī动了衰衰的荒原,四周的空气里有一份夏日特有的泥土及枯糙蒸发的气味。在这儿,山的庄严,糙原的优美,大地的宁静是那么和谐的呈现在眼前。

    再没有上坡路了,我坐在地上将绑在鞋上以防滑脚的麻绳解开来,远望着一座座在我底下的群山和来时的路,真有些惊异自己是如何过来P的。

    拉蒙由身后的谷里冒了出来,我擦擦汗对他笑笑,顺手将自己掮着的猎枪jiāo给了他。

    这一个小时山路里,我们四人几乎没有jiāo谈过。这种看似结伴同行,而又彼此并不相连的关系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说话更是能使我专心享受这四周神奇的寂静。于是我便一直沉默着,甚而我们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见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还能走吗?马上到了。”拉蒙问。

    我笑笑,站起来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粗绳子好似陷进两肩ròu里似的割着,而我是不想抱怨什么的。“不久就到了。”拉蒙越过我又大步走去。

    齐膝的枯糙在我脚下一批一批的分合着,举头望去,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已成了两个小黑点,背后的太阳已经不再灼热,天空仍旧白花花的没有一丝夕阳。

    这是我回到加纳利群岛以后第一次上大山来走路,这使我的灵魂喜悦得要冲了出来,接近大自然对我这样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着旷野的生命,踏在厚实的泥土中总使我产生这么欢悦有如回归的感动。跟着这三个乡下朋友在一起使我无拘无束,单纯得有若天地最初的一块石头。

    事实上那天早晨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山里的。我是去镇上赶星期六必有的市集,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蔬菜摊子旁碰到了另一个村落中住着的木匠拉蒙,他也正好上镇来买木材。“这里不能讲话,我们去那边喝咖啡?”我指指街角的小店,在人堆里对拉蒙喊着。

    “就是在找你呢!电话没人接。”拉蒙笑嘻嘻的跑了过来。

    拉蒙是我们的旧识,四年前他给我们做过两扇美丽的木窗,以后便成了常有来往的朋友。

    这次回来之后,为着我开始做木工,常常跑到拉蒙乡下的家里去用他的工具,杏仁收成的上星期亦是去田里帮忙了一整天的。

    拉蒙是一个矮矮胖胖xing子和平的人,他的头发正如木匠刨花一般的卷曲,连颜色都像松木。两眼是近乎绿色的一种灰,鼻子非常优美,口角总是含着一丝单纯的微笑,小小的身材衬着一个大头,给人一种不倒翁的感觉。他从不说一句粗话,他甚而根本不太讲话,在他的身上可以感觉到浓浓的泥土味,而我的眼光里,土气倒也是一份健康的气质。

    在镇外十几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拉蒙有一片父母传下来的田产,溪边又有几十棵杏树,山dòng里养了山羊。他的砖房就在田里,上面是住家,下面是工作房,一套好手艺使得这个孤伶伶的青年过得丰衣足食,说他孤伶亦是不算全对,因为他没有离乡过一步,村内任何人与他都有些亲戚关系。“不是昨天才见过你吗?”我奇怪的问。

    “晚上做什么,星期六呢?”他问。

    “进城去英国俱乐部吃饭,怎么?”

    “我们预备huáng昏去山上住,明天清早起来打野兔,想你一起去的。”

    “还有谁?”

    “巧诺、奥克塔维沃,都是自己人。”

    这当然是很熟的人,拉蒙的两个学徒一个刚刚服完兵役回来,一个便是要去了。跟巧诺和奥克塔维沃我是合得来的,再说除了在工作房里一同做工之外,也是常常去田野里一同练枪的。

    拉蒙是岛上飞靶二十九度冠军,看上去不显眼,其实跟他学的东西到也不会少的。

    “问题是我晚上那批朋友——”我有些犹豫。

    我还有一些完全不相同的朋友,是住在城里的律师、工程师、银行做事的,还有一些在加纳利群岛长住的外国人。都是真诚的旧友,可是他们的活动和生活好似总不太合乎我的xing向。

    我仍在沉吟,拉蒙也不特别游说我,只是去柜上叫咖啡了。

    “你们怎么去?”我问。

    “开我的车直到山顶,弯进产业道路,然后下来走,山顶有个朋友的dòngxué,可以睡人。”

    “都骑车去好吗?”我问。因为我们四个人都有摩托车。“开车安稳些,再说以后总是要走路的。”

    “好,我跟人家去赖赖看,那种穿漂亮衣服吃晚饭的事qíng越来越没道理了。”我说。

    “你去?”拉蒙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

    “下午六点钟在圣璜大教堂里找我,吃的东西我来带。要你几发子弹,我那儿只有四发了。”

    回到家里我跟女友伊芙打电话,在那一端可以听出她显然的不愉快:“倒也不是为了你临时失约,问题是拿我们这些人的友qíng去换一个乡下木匠总是说不过去的。”“不是换一个,还有他的两个学徒和一只花斑狗,很公平的。”我笑着说。

    “跟那些低下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谈的嘛。”伊芙说。“又不是去谈话的,清谈是跟你们城里人的事。”我又好笑的说。

    伊芙的优越感阻止了她再进一步的见识,这是很可惜的事qíng。

    “随你吧!反正你是自由的。”最后她说。

    放下了电话我有些不开心,因为伊芙叫我的朋友是低下人,过一会我也不再去想这件事qíng了。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làng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别人如何想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事实上我所需要带去山上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瓶水,一把摺刀,一段麻绳和一条旧毯子,为了那三个人的食物我又加添了四条长硬面包,一串香肠,两斤炸排骨和一小包橄榄,这便是我所携带的全部东西了。

    我甚而不再用背包、睡袋及帐篷。毛毯团成一个小筒,将食物卷在里面,两头扎上绳子,这样便可以背在背上了。

    要出门的时候我细细的锁好门窗,明知自己是不回来过夜,卧室的小台灯仍是给它亮着。

    虽然家中只有一个人住着,可是离开小屋仍使我一时里非常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里有些不惯和惊惶,好似做了什么不讨人欢喜的事qíng一般的不安宁。

    在镇上的大教堂里我静悄悄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拉蒙和奥克塔维沃便来会我了。

    我的车弯去接乡下的巧诺,他的母亲又给了一大包刚刚出锅的咸马铃薯。

    “打枪要当心呀!不要面对面的乱放!”老妈妈又不放心的叮咛着。

    “我们会很小心的,如果你喜欢,一枪不放也是答应的。”我在车内喊着。

    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穿过午后空寂的市镇向群山狂奔而去。

    车子经过“狩猎人教堂”时停了一会儿,在它附近的一间杂货店里买了最便宜的甜饼。过了那个山区的教堂便再也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了。

    其实我们根本已是离群索居的一批人了。

    我在海边,拉蒙在田上,巧诺和奥克塔维沃的父母也是庄稼人。可是进入雄壮无人的大山仍然使我们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难怪拉蒙是每星期天必然上山过一整天的。这又岂止是来猎野兔呢!必然是受到了大自然神秘的召唤,只是他没有念过什么书,对于内心所感应到的奥秘欠缺语言的能力将它表达出来罢了。

    我真愿意慢慢化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化作泥土,化作大地,因为生命的层层面貌只有这个最最贴近我心。“ECHO,山dòng到啦!”

    糙原的尽头,我的同伴们在向我挥手高喊起来。

    我大步向他们走过去,走到那个黑漆漆的dòng口,将背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摔便迳自跑了进去。

    那是一个入口很窄而里面居然分成三间的dòngxué。dòng顶是一人半高的岩石,地下是松软的泥土。已经点上了蜡烛。在这三间圆形的dòngxué里,早有人给它架了厨房和水槽。一条铁丝横过两壁,上面挂着几条霉味的破毯子,墙角一口袋马铃薯和几瓶已经发huáng的水,泥土上丢满了碎纸、弹壳和汽水瓶。

    “太脏了!空气不好,没有女人的手来整理过吧?”

    说着我马上蹲在地上捡起垃圾来。这是我的坏习惯,见不得不清洁的地方,即使住一个晚上亦是要打扫的。“如果这个dòng的岩石全部粉刷成纯白色,烛台固定的做它九十九个,泥巴地糊水泥,满房间铺上木匠店里刨花做的巨大垫子,上面盖上彩色的大chuáng毯,门口吊一盏风灯,加一个雕花木门,你们看看会有多么舒服。”我停下工作对那三个人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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