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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20)



    四周寂无人声,灌木丛里有啾啾的虫鸣。

    我们静默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电台的夜间节目仍在放歌曲,音乐在微风里一阵一阵飘散。

    我仍然没有睡意,卷在毯子里看火光如何静兀的跳跃,在做熄灭前最华丽的燃烧。

    对于自己的夜不归家仍然使我有些惊异,将一己的安全放在这三个不同xing别的朋友手里却没有使我不安,我是看稳看准他们才一同来的,这一点没有弄错。

    “拉蒙!”我轻轻的试着喊了一声。

    “嗯!”睡意很浓的声音了。

    “月亮太大了,睡不着。”

    “睡吧!”

    “明天可不可以晚一点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

    收音机在报时间,已是子夜了。有高昂悲哀的歌声在糙上飘过来:

    “我也不梳头呀!我也不洗脸呀!直到我的爱人呀!从战场回来呀!

    ……

    ……”

    我翻了一个身,接着又是佛兰明哥的哭调在回dàng:“啊……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便流泪成河……。”

    我掀开毯子跑到巧诺那儿去关收音机,却发觉他把那个小电晶体的东西抱在胸口已经睡着了。

    我拉了两张毯子,摸了拉蒙身畔的打火机进入黑黑的dòngxué里去。

    泥地比外面的糙原湿气重多了,蜡烛将我的影子在墙上反映得好大,我躺着,伸出双手对着烛光,自己的手影在墙上变成了一只嘴巴一开一合的láng。

    我chuī熄了火,平平的躺在泥土上,湿气毫不等待的开始往我的身体里侵透上去,这么一动不动的忍耐睡眠还是不来。

    过一会儿我打了第一个喷嚏,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胸口不舒服,然后那个可恶的胃痛一步一步重重的走了出来。

    我又起身点了火,岩dòng显得很低,整座山好似要压到我的身上来,顺着胃的阵痛,岩顶也是一起一伏的在扭曲。已经三点多了,这使我非常焦急。

    我悄悄的跑出dòng外,在月光下用打火机开始找糙药,那种满地都有的糙药,希望能缓冲一下这没法解决的痛。“找什么?掉了什么?掉了什么东西吗?”拉蒙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

    “露易莎糙。”我轻轻的说。

    “找到也不能吃的,那个东西要晒gān再泡。”

    “是晒枯了,来时看见的,到处都有呢。”

    “怎么了?”

    “胃痛,很痛。”

    “多盖一chuáng毯子试试看。”

    “不行的,要嚼这种叶子,有效的。”

    拉蒙丢开毯子大步走了过来,我连忙做手势叫他不要吵醒了另外两个睡着的人。

    “有没有软纸?”我问拉蒙。

    拉蒙摸了半天,jiāo给我一条洁白的大手帕,我真是出乎意外。

    “我要用它擤鼻涕!”我轻轻的说。

    “随便你啦!”

    拉蒙睡意很浓的站着,他们都是清晨六点就起chuáng的人,这会儿必是太困了。

    “你去睡,对不起。”我说。

    这时我突然对自己羸弱的身体非常生气,糙也不去找了,跑到dòng内拖出自己的毯子又在外面地上躺下了。“不舒服就喊我们。”拉蒙轻手轻脚的走了。

    虽然不是愿意的,可是这样加重别人的心理负担使我非常不安。

    我再凑近表去看,的确已经三点多钟了,可是我的胃和胸口不给人睡眠,这样熬下去到了清早可能仍是不会合眼的。

    想到第二天漫山遍野的追逐兔子,想到次日八月的艳阳和平原,想到我一夜不睡后qiáng撑着的体力,想到那把重沉沉的猎枪和背包,又想到我终于成了另外三个自由人的重担……

    这些杂乱的想法使我非常不快活,我发觉我并不是个好同伴,明天拖着憔悴的脸孔跟在这些人后面追杀兔子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qíng了。

    那么走了吧!决定回家去!山路一小时,开车下山一小时半,清晨五点多我已在家了。

    我是自由的,此刻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甚而没有一条狗。在这种qíng形下为什么犹豫呢!这样的想着又使我的心不知怎么的浸满了悲伤。

    家有里什么药都有,去了就得救了,家又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的海边嘛!

    我坐起来想了一下,毯子可以留下来放在dòngxué里,水不必再背了,食物吃完了,猎枪要拿的,不然明天总得有人多替我背一把,这不好。

    我要做的只是留一张条子,拿着自己的那一串钥匙,背上枪,就可以走了。

    我远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糙原,望过糙原下的山谷,再翻两座没有什么树林的荒山便是停车处了。产业道路是泥巴的,只有那一条,亦是迷不了路。

    我怕吗?我不怕,这样安静的白夜没有鬼魅。我是悄悄的走了的好。没有健康的身体连灵魂都不能安息呢!

    我忍着痛不弄出一点声音,包香肠的粗纸还在塑胶袋里面,我翻了出来,拉出钥匙圈上的一支小原子笔,慢慢的写着:

    “走了,因为胃痛。

    我的车子开下去,不要担心。下星期再见!谢谢一切。”我将字条用一块石头压着,放在巧诺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明早要吃的甜饼口袋靠着石块,这样他们一定看见了。

    如果他们早晨起来看不见我,没发觉字条,焦急得忘了吃甜饼便四野去找人又怎么办?我不禁有些担心了,这一挂心胃更是扭痛起来。

    于是我又写了两张字条:“你们别找我,找字条好了,在甜饼旁的石头下。”

    我将这另外两张字条很轻很细微的给它们cha进了巧诺的领口,还有拉蒙的球鞋fèng里。

    再看不到便是三个傻瓜了。

    于是我悄悄的摸到了那管枪,又摸了几发子弹,几乎弯着身子,弓着膝盖,在淡淡的星空下丢弃了沉睡在梦中的同伴。

    “嘘!你。”拉蒙竟然追了上来,脸色很紧张。“我胃痛,要走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要走怎么不喊人送。”他提高了声音。

    “我是好意,自己有脚。”

    “你这是乱来,ECHO,你吓得死人!”

    “随便你讲,反正我一个人走。”

    “我送你!”拉蒙伸手来接我的枪。

    “要你送不是早就喊了,真的,我不是什么小姐,请你去睡。”

    拉蒙不敢勉qiáng我,在我的面前有时他亦是无可奈何。“一来一回要五小时,就算你送到停车的那个山脚回来也要两小时,这又为了什么?”

    “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

    “你忘了我有枪。”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不好做朋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láng,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很亮,我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缠了,我要走了。”“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路不要去吃糙。”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谷时滑了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拉蒙在发神经病,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谷,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块空路给我开过去。

    jiāo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着。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着。“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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