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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6)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qíng。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dàngdàng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间不是一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宝贵的青chūn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地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qíng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丢弃的东西一糙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里人就离开了,离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们将建筑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糙、书籍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着。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过份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日子。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qíng。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着,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了加纳利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的木拖车,有三分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一本淡绿封面,jīng装,写着老式花体英文字母,cha画着jīng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去西班牙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还有一块破了一个dòng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jīng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代的陶瓮,十八世纪时的实心pào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海底的东西,陶瓮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chuáng,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望路上任何一糙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huáng昏的故事——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huáng昏和黑夜jiāo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着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chuī拂着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一定要开始huáng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热着,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着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着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qíng不知怎的就那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qíng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紧张而戒备。huáng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huáng昏长长的漫步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着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jú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着海边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dàng,有时候看见她近乎委屈的巴望着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她,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gān脆装着不看见,掉头就跑,这样无qíng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qíng,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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