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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完结】(7)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约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着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房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着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着镶花铁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dòng瞪着人,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着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着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着。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看呀——”我静静的看着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去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qíng,gān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预备着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huáng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着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着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后面看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周静得要窒息,稍稍chuī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天气yīn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着,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làng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复仇似的击打着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着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着,初恋似的红着脸。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着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着:“喂,三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她:“你gān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着她,她一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qíng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糙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huáng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着来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xing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着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着:“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chuáng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着。

    我又自说自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人记——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qíng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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