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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_三毛【完结】(18)



    又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去海边了,沙漠荷西的老友来看我们。

    “噢!圣地亚哥,怎么来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带了母亲在逛街。”

    “啊!他忘了对我说。”

    “我,我送钱来给你们,三毛。”

    “钱,不用啊!我们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来的。”

    “用完了?他没对我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一共有七万多块。

    “反正我留两万块。”

    “也好!我们公司还有二十多万可以领,马上可以还你,对不起。”

    送走了圣地亚哥,我心里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轻轻的问荷西:“钱用完了?吃吃冰淇淋不会那么多。”“还有汽车钱。”

    “荷西,你不要开玩笑。”

    “你不要小气,三毛,我不过是买了三只手表,一只给爸爸,一只给妈妈,一只是留着给黛比第一次领圣餐的礼物。”“可是,你在失业,马德里分期付款没有着落,我们前途茫茫——”

    荷西不响,我也不再说话,圣地亚哥送来的钱在黑暗中数清给他,叫他收着。

    十五天过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弥撒,我不是天主教,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谢谢母亲!”

    “祷告圣母玛丽亚快快给你们一个小孩,可爱的小孩,嗯!”

    母亲啊!我多么愿意告诉你,这样下去,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一个白天站十六七小时的媳妇,不会有心qíng去怀孕。

    二十天过去了,客厅里堆满了玩具,大卫的起动机、电影放映机、溜冰板,黛比的洋娃娃、水桶、小熊,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他的头。

    “舅妈是坏人,砰!砰!打死她!”大卫冲进厨房来拿手枪行凶。

    “你看!他早把马德里忘得一gān二净了。”二姐笑着说,我也笑笑,再低头去洗菜。

    舅妈当然是坏人,她只会在厨房,只会埋头搓衣服,只会说:“吃饭啦!”只会烫衣服。她不会玩,不会疯,也不会买玩具,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家庭主妇。

    “荷西,母亲说她要再多住几天?”夜半私语,只有这个话题。

    “一个月都没到,你急什么。”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说完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有丝丝的泪缓缓的流进耳朵里去。

    “我不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了。”

    荷西没有回答,我也知道,这种话他是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我神色憔悴,我身心都疲倦得快疯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荷西,你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可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苦。”“伟大的女xing,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自己,你听见没有。”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我埋头在被单里不回答,这样的任xing没有什么理由,可是荷西如此的不了解我,着实令我伤心。

    上一代的女xing每一个都像我这样的度过了一生,为什么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里人很自私。”

    “三毛,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她们。”“为什么每次衣服都是我洗,全家的chuáng都是我铺,每一顿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是你要嘛!没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们是客。”

    “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bào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内心才如此不耐吧!“我甚至连你也不爱。”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内战的事qíng,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身叫着孩子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chuáng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qíng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塑料儿童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qíng说爱了,许多人讲——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着雪雨无处可去,也不必如小说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着爱qíng痛苦万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是否可人,谈吐是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几次——我爱你。

    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礼之后,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xing,如果恋爱真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对话录”都还要简单百倍的。

    我们甚而不常说话,只做做“是非”“选择”题目,日子就圆满的过下来了。

    “今天去了银行吗?”“是。”

    “保险费付了吗?”“还没。”

    “那件蓝衬衫是不是再穿一天?”

    “是。”

    “明天你约了人回来吃饭?”

    “没有。”

    “汽车的机油换了吗?”

    “换了。”

    乍一听上去,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的危机了,没有qíng趣的对话怎不令一个个渴望着爱qíng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

    其实上面说的完全是不必要的废话。

    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全悄悄的握在我的手里。他有两个不能触到的秘密,亦是使他激动喜乐的泉源,这事说穿了还是十分普通的。

    “荷西,你们服兵役时,也是一天吃三顿吗?”

    只要用这么奇怪的一句问话,那人就上钩了。姜太公笑咪咪的坐在chuáng边,看这条上当的鱼,突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立正,稍息,敬礼,chuī号,神qíng恍惚,眼睛发绿。军营中的回忆使一个普通的丈夫突然在太太面前chuī成了英雄好汉,这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退去,除非做太太的听得太辛苦了,大喝一声——“好啦!”这才悠然而止。

    如果下次又想逗他忘形的说话,只要平平常常的再问一次——“荷西,你们服兵役时,是不是吃三顿饭?”——这人又会不知不觉的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说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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