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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草_琼瑶【完结】(10)



    “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么衣服了,许久以来,他几乎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抚摸著这件大衣上长长的茸毛,她感到眼角湿润,心旌摇dàng。小葆把箱内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她挥去了睫毛上的泪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叠得更慢更慢了。门突然开了,葆如出现在门口。正和每次赌博回来之后的面容一样:憔悴,灰白,疲倦而沮丧。眼神是失神的,仓皇的和懊恼的。如果赌博之后是如此的痛苦,她实在奇怪他为什么仍然沉迷于赌?她望著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种复杂的qíng绪,愤怒,怨恨,悲痛,和著怜悯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刹那间,他的嘴唇惨白如死,他冲到她面前,跪下去,抓住了她的手:“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的凝视著她。

    “我已经无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声调僵硬,但在僵硬的语音中,却带著微微的颤抖。

    “最后一次,美珩,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

    “我已原谅了你无数的最后一次了!”

    “这次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吗?”美珩咬著牙说,把衣服往箱子里堆。葆如抓紧她的手,从箱子里又把衣服拿出来。“请你,美珩,那么多次你都原谅了,你就再原谅一次,就这一次!”“这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下一次之后还有再下一次!葆如!我不能!这最后一次不知道要最后到何时为止?你置我们母子生活于不顾也算了,你还偷走我抄写的钱,偷走小葆买食物的钱,你根本就没有人心!”

    “我知道我错了,只请你原谅这一次!”

    “不行!”她坚决的说:“我一定要走了,与其三个人一起毁灭,不如让你一个人毁灭!”

    “美珩,美珩,美珩。”软软的声音带著浓浓的哀伤:“请看在我们四年生活的份上,请看在我们共同建立这个小家庭的份上,请看在我们相恋相依的岁月份上,请看在我们的孩子份上……”“孩子!”她爆发的大喊:“你心目里何尝有孩子?”

    “我有的,只是赌博把我弄昏了,每次一面赌,我一面想著你,想著孩子,但是,鬼迷住我,我就停止不下来,我总想翻一点本,给孩子买两罐奶粉,给你买件衣料,你多久没穿过新衣服了。可是,我运气不好,总是输,越输越急,就越停不住手。美珩,你不了解,一坐上赌桌子,就下不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去?”她叫著说。

    “以后,我再也不去了!我答应你。美珩,你千万别走,我们再来建立这个家。美珩,你曾经那么爱我,你忍心在我决心悔过的时候把我扔下不管?美珩,请你,求你!你那么善良,那么好,你就再饶我一次,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

    美珩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东西都在泪影中浮动。葆如的声音仍然在她耳边凄楚的响著:

    “美珩,你就当我是一个回头的làng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须依赖你的爱和鼓励而生活。你知道,美珩,你总说对犯了罪的人,应该教育开导,不该判死刑。如果你离开我,你就等于判了我的死刑!”“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崩溃的喊,泪如雨下。

    “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丝一毫都不信任你!”“你要我怎么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么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的望著她,然后,他摇摆著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她继续凝视著衣箱,茫然的凝视著,不知该何去何从。小葆胆怯的望望她,走过来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觉,仍然凝视著那在泪雾里越来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的明白,这衣箱是一辈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许多无形的东西锁住了,锁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边,轻轻的说:

    “信我了吧。”他伸出一只手给她,她赫然发现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赌”两个大字,刚抹上去的蓝墨水和点点血液混在一起。她一惊,惶然的抬起头来,望著他那对诚恳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觉又从心底向四肢扩散。

    “你,你?”她口吃的说。

    “我总不能带著戒赌两个字上赌桌,是不是?”他说,惨然的笑著。“你该相信我的决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这声呼唤中竟带出了那么多的感qíng。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揽进了怀里。她哭著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你相信我,我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处,衣服又回到了抽屉里。整夜,他们忙著计划未来,找兼差,增加收入,开源节流,刻苦还债。未来在憧憬中变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时代,充满了数不清的计划和美梦。黑夜里,她摸著小葆瘦小的身子叹息,许愿似的说:“你会胖起来,很快的胖起来,只要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你就会胖起来。”他有三天准时回家,她可以在他的瞳仁里找到自己失去了许久的笑脸。第四天,他又迟迟未归,她打电话到公司里去问,那边的回答是:“朱先生一天都没来上班,所以我们已经不得已的撤了他的职,他实在旷职太多……”

    听筒从她无力的手里落了下去,她一步步的挨回了家里,感到的是彻骨彻心的寒冷。依著桌子,她乏力的坐进椅子中,她知道,他今夜又不会回来了,明天?后天?回来后将是憔悴,苍白,而疲倦的。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紧紧的埋著,小葆攀著她的腿,她可以感到那只枯瘦的小胳臂上骨头的棱角……。“走吧!离开他!只有离开他!”

    她想著,可是,那种迷迷茫茫,混杂著心痛的感觉又在她心上咬噬,他回来,谁知道又是几顿没吃饭?失去了她,他会怎样?她不移不动的坐著,在这无形的桎梏中挣扎,喘息。挣扎,喘息。挣扎,喘息……

花语

    一

    刚刚放暑假没多久,鹃姨从南部寄来一封长信给妈妈,全信都是谈她的乡居——她的小小的农场和那广大的花圃。信末,她轻描淡写的附一句:

    “如果小堇过厌了都市生活,而有意换换口味的话,

    不妨让她趁这个暑假到南部来陪陪寂寞的阿姨。”

    妈妈看完了信,当时就问我:

    “怎么样?小堇,要不要到鹃姨那儿去住几天?”

    “再说吧!”我不太热心地说。虽然我久已想去参观参观鹃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乡下对我的诱惑力毕竟不很大,主要还是因为端平。到乡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见面,这是我无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对著花和鹃姨,我不相信我会过得很快活,因此,鹃姨的提议就这样轻轻的被我抛置在脑后,再也不去想了。妈妈也没有再提起过,直到我和端平闹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我们相识在去年耶诞节一位同学办的耶诞舞会中。自从那天见面后,我就像是几百年前欠了他的债,如今必须偿还似的。接二连三的约会,每次约会中都夹著争执和呕气。他长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长。他的谈吐风趣而幽默,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却像是一只不甘愿被捕捉的野shòu,我无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对付我的那股轻松和满不在乎的劲儿,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欢而散,事后,我却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好几个女友,这些他并不隐瞒我(这使我更生气);而我,认识他之后就对任何男子都不发生兴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别的女孩jiāo往,何况他也没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gān涉的那么亲密的地步。我知道我只是他若gān女友中的一个,和那些女友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损伤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决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洒脱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决心就完全瓦解。就这样,我在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下颠颠倒倒,弄得脾气bào躁心qíng恶劣。这天,我亲眼看到他和一个装束入时的女孩子手挽手的从新生大戏院里走出来。当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发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满不在乎的和我说“明天见”。当他走了之后,我开始模糊的领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经在这个感qíng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却不能控制他……一种要挣扎求生似的念头来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装,当妈妈问我做什么的时候,我坚决的说:“到鹃姨那儿去!”当天的夜车把我载离台北。上车前,我发了一个电报给鹃姨,通知她我抵达的时间。火车在黑暗的原野里疾驰而去。我靠在车厢里,凝视车窗外远远的几点灯火,茫然的想著鹃姨那儿会不会是一个躲避感qíng的好所在。

    列车在早上六点钟抵达楠梓,这儿距高雄只剩下两站路。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车,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车站。站在车站外面,我茫然四顾,不知到鹃姨的农场应该向哪一个方向走。看样子,鹃姨并没有到车站来接我;或者,她根本没有收到我的电报。犹豫中,我正想去问问人看,突然,有一辆台湾最常见的那种三轮板车,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车子的是个戴斗笠的年轻人,他用很标准的国语问我:

    “你是不是江小姐?”“对了!”我说。“李太太叫我来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鹃姨。我看看那板车,迟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车夫已不耐烦的望著我,指指车子说:

    “上来哦!”我跨上板车,把旅行袋放在车上,自己坐在板车的铁栏杆上。车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晓色中四面眺望,到处都是菜田,绿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bào露在初升旭日之下。板车沿著一条并不太窄的huáng土路向南进行,极目看去,这条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尽头。菜田里已经有著早起的农人和农妇在弯著腰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脚,好像除了田地外对什么都不关心,车子走过,并没有人抬起头来注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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