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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草_琼瑶【完结】(11)



    太阳渐渐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糙帽,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里购买的糙帽和那些农人的斗笠真不可同日而语。糙帽上缀著塑胶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铃兰,扎在下巴上的是粉红色的大绸结。乡间的空气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带著浓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儿杀风景。我奇怪农人们为什么不用化学肥代替水肥。车子走了半小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望望车夫的背脊,一件已发huáng的汗衫,上面并没有汗渍,显然我对他而言是太轻了。我想问他还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头踩车,似乎只有踩车子是他唯一的任务,我也就缩口不问了。鹃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乡间,使我殊觉不解;一个独身女人,手边还有一点钱,为什么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乡下来种花养糙呢?如果对花糙有兴趣,在城市里照样可以弄一个小花园,何苦一定要住在穷乡僻壤里呢?但是,从我有记忆力起,就觉得鹃姨不同于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来衡量她了。鹃姨是妈妈唯一的妹妹,但是长得比妈妈好看,妈常说我长得有几分像鹃姨,或者也由于这原因,鹃姨对我也比对弟妹们亲热些。鹃姨只比妈妈小两岁,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据说她年轻时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却很反常。她一直没有结婚,到台湾之后,她已三十几岁,才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老头子,许多人说她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钱。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笔遗产。葬了老人之后,她就南来买了一块地,培养花木,并且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农场。自从她离开台北,我们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她会到台北去和我们团聚几天,用巨额的压岁钱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车子停在一个农庄前面,一大片huáng土的空地,里面有几排砖造的平房,车夫煞住了车,跳下车来说:

    “到了!”到了?这就是鹃姨的家。我跨下车子,好奇地四面张望。空地的一边是牛栏,有两条大牛和一条小牛正在安闲的吃著稻糙。满地跑著jī群,jī舍就紧贴在牛栏的旁边,牛栏jī舍的对面是正房,正是农村的那种房子,砖墙,瓦顶,简单的窗子和门。空气里弥漫著稻糙味和jī牛的腥气,我侧头看去,在我身边就堆著两个人高的稻糙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阵狗吠突然爆发的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一只huáng毛的大狗正穷凶恶极的对我冲来。我大吃一惊,慌忙跑开几步。狗吠显然惊动了屋里的人,我看到鹃姨从一扇门里跑出来,看到我,她高兴的叫著:“小堇,你到底来了!”说著她又转头去呼叱那只狗:“威利,不许叫!走开!”我向鹃姨跑去,但那只狗对我龇牙露齿,喉咙里呜呜不停,使我害怕。鹃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来吧!”

    那个接我来的车夫大踏步走上前来,原来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只结实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只狗的颈项,把它连拖带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鹃姨身边,鹃姨立即用手揽住了我的腰,亲切的说:“爸爸妈妈都好吗?”“好。”我说。我跟著鹃姨走进一间房间。这房子外表看起来虽粗糙,里面却也洁净雅致,墙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绿色,居然也讲究的钉了纱窗和纱门。这间显然是鹃姨的卧室,一张大chuáng,一个简单的衣橱,还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脱掉糙帽,鹃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细的望著我说:“让我看看,怎么,好像比过年的时候瘦了点嘛!”

    我的脸有些发热,最近确实瘦了,都是和端平闹别扭的。我笑笑,掩饰的说:“天气太热,我一到夏天体重就减轻。”

    “是吗?不要紧。”鹃姨愉快的说:“在我这儿过一个夏天,包管你胖起来!”天呀!鹃姨以为我会住一个夏天呢!事实上,我现在已经在懊悔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会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呢?或者一气之下,就更去找别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种个xing的人!我心中痒痒的,开始觉得自己走开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车累了吗?”“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鹃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蓝条子衣服,宽宽大大的,衣领浆得很挺。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髻,用一根大发针cha著,拦腰系著条带子,一种标准的农家装束,朴实无华。但却很漂亮,很适合于她,给人一种亲切而安适的感觉。“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间来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电报,吓了我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通知我你来了,赶紧准备了一间房子,看看缺什么,让阿德到高雄去给你买。”

    穿过了鹃姨房间的一道小门,通过另一间房间,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门直通广场,有两扇大窗子。房内光线明亮,最触目的,是一张书桌上放著一个竹筒做的花瓶,瓶内cha著一束玫瑰,绕室花香,令我jīng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还沾著晨露,显然是清晨才采下来的。我欢呼一声,冲到桌前,凑过去一阵乱嗅,叫著说:

    “多好的玫瑰!”“自己花圃里的,要多少有多少!”鹃姨微笑的说。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实上,那只是一个竹筒,上面雕刻著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劲节”。鹃姨不在意的说:

    “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个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没说什么。室内的布置大约和鹃姨房里差不多,一个带著大玻璃镜的梳妆台显然是从鹃姨房里移来的。chuáng上铺著洁白的被单,我在chuáng上坐下去,一种松脆的声音簌簌的响起来,我掀开被单,原来底下垫著厚厚的一层稻糙。鹃姨说:

    “垫稻糙比棉絮舒服,你试试看。”

    “哦,好极了,鹃姨。”

    “我说你先洗个脸,然后睡一觉,吃完午饭,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鹃姨说,一面扬著声音喊:“阿花!阿花!”

    听这个名字,我以为她在叫小猫或是小狗,但应声而来的,却是个十四、五岁,白白净净的小丫头。鹃姨要她给我倒盆洗脸水来。我这样被人侍候,觉得有点不安,想要自己去弄水,鹃姨说:“这儿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你让她去弄,她整天都没事gān。”后来我才知道阿花是鹃姨用五千元买来的,她的养父要把她卖到高雄的私娼寮里,鹃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过来。洗了脸,我真的有点倦了。在火车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没阖过眼,现在确实累了,连打了两个哈欠,鹃姨问我要不要吃东西?我在火车上吃过两个面包,现在一点都不饿。鹃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关上房门,往chuáng上一躺,那簌簌的稻糙声使人松懈,那触鼻而来的糙香也令人醺然。我阖上眼睛,端平的脸又跑到我的脑中来了,我猜测著他找不到我之后会怎样,又懊恼著不该轻率地离开他,带著这种怀念而忐忑的qíng绪,我朦朦胧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许多个梦,断断续续的。每个梦里都有端平的脸,他像个幽灵似的缠绕著我,使我睡不安稳。然后,我醒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窗口透进来的斜斜的日光,然后我看到窗外的远山,和近处牛栏的一角。一时间,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转侧了一下,从chuáng上探起半个身子来,于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门边的椅子里,在静静的fèng纫著什么,看到我醒来,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说:

    “你睡了好久,现在都快三点钟了。”

    是吗?我以为我不过睡了五分钟呢!我下了chuáng,伸个懒腰,发现洗脸架上已经放好了一盆清水,没想到我下乡来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问:

    “你fèng什么?”“窗帘。阿德哥到高雄买来的。”

    我看看那毫无遮拦的窗子,确实,窗帘是一些很需要的东西,鹃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脸,梳梳头发,鹃姨推门而入,望著我微笑。“唔,”她很得意似的说:“睡得真好,像个小婴儿,饿了吧?”不错,我肚子里正在咕噜咕噜的叫著,我带著点怯意的对鹃姨微微一笑。还没说什么,一个“阿巴桑”就托著个盘进来了,里面装著饭和菜,热气腾腾的。我有些诧异,还有更多的不安,我说:“哦,鹃姨,真不用这样。”

    “吃吧!”鹃姨说,像是个纵容的母亲。我开始吃饭,鹃姨用手托著头,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说:

    “鹃姨,你怎么没有孩子?”

    鹃姨愣了一下,说:“有些人命中注定没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欢孩子吗?”我再问。

    “非常非常喜欢。”鹃姨说,慈爱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间,我了解了鹃姨的那份寂寞,显然她很高兴我给她带来的这份忙碌,看样子,我的来访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吃过了饭,鹃姨带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阳光十分厉害,我戴上糙帽,鹃姨却什么都没戴。我们走过广场,又通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内有一条践踏出来的小路,小路两边仍然茁长著青糙。竹林外,就是一片广阔的花圃,四面用竹篱笆围著,篱笆上爬满了一种我叫不出名目来的大朵的huáng色爬藤花。篱门旁边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动的水车,这时候,一个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车的轴,鹃姨站住说:“怎么样?阿德,坏得很厉害吗?”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看我和鹃姨,把斗笠往后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两道眉毛,摇摇头说:

    “不,已经快修好了,等太阳下山的时候,就可以试试放水进去。”他站在那儿,宽宽的肩膀结实有力,褐色的皮肤在阳光照she下放she著一种古铜色的光,手臂上肌ròu隆起,汗珠一颗颗亮亮的缀在他肩头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种男xing的气息。我不禁被他那铁铸般的躯体弄呆了。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温雅的面貌,和面前这个黝黑粗壮的人是多么qiáng烈的对比!“今天的花怎样?”鹃姨问。

    “一切都好。”阿德说,走过去把篱笆门打开,那门是用铁丝绊在柱子上的。我和鹃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的,红huáng白杂成一片,触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红、粉红和白色三种,大朵的,小朵的,半开的,全开的,简直美不胜收。鹃姨指著告诉我,哪一种是蔷薇,哪一种是玫瑰,以及中国玫瑰和洋玫瑰之分。越过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块形的朝鲜糙。接着是各种不同颜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万年青、变色糙。再过去是各式jú花,大部分都没有花,只有枝叶,因为还没有到jú花的季节。接着有冬天开的茶花、圣诞红、天竺等。我们在群花中绕来绕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鹃姨耐心的告诉我各种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对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斓的花朵已让我目不暇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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