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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_琼瑶【完结】(25)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熟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独立自主。”

    “你太武断!”

    “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欢他,但,那不是爱qíng!”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

    “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真实,总比终身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身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的站起身来,凄凉的说:“我无法qiáng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做主的时代,我做母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父母,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gān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qíng深,又禁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的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说:“友谊战胜了爱qíng。”

    “友谊?”雅真摇摇头:“可欣,那不过是个罗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个罗亭,”可欣无奈的微笑。“不过,做了罗亭是一种悲哀,但,处在罗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罗亭,说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

    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女儿,她不再说话了,什么都用不着说了。可欣应该会处理她自己,她已不是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见识,有判断的能力。“母亲”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长成了,就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对他们苛求什么。她离开女儿的身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边漾起一个恳求的低音:“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红叶?去北海划小船?”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从没有应允过,旧的礼教把她束缚得太严了。假若当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运的这种jīng神,一切又是怎样的后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选择她的对象,而她拒绝了嘉文。多年的梦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两家再也不可能结合成一个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儿子的怀抱,却投向另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无力于挽回这桩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孤独的品茗着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继续在苍白下去,继续在憔悴下去,继续在矛盾的洄流里载沉载浮。那个罗亭始终没有再来找她……

    时间滑过去了,一切岑寂得像bào风雨前的天空。

    嘉文对着镜子,把胡子剃gān净了,洗好脸,再换上一件洁白的衬衫,他喜欢把自己弄得清清慡慡的去见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种夜晚,星星在高而深远的天际闪烁,偶尔飘过的微风卷尽了一天的署气。可欣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今晚能说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萤桥的茶座,台北不乏qíng人们谈天的地方。但愿可欣今夜有份好心qíng,他们可以把数月来积压的不快和忧郁气息一扫而空。但愿……但愿……但愿!

    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嘉龄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中,握着一杯冰水,膝上摊着本小说,唱机上旋转着一张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天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头斜倚着沙发靠背,双脚蜷在坐垫上,看来像一只无处安排自己的小倦猫。

    “怎样了?嘉龄?”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觉得嘉龄的神qíng中有份不寻常的萧索。

    “怎样了!哥哥?”嘉龄扬起睫毛来反问了一句,眼睛里蕴蓄着奇异的悲哀。“我么?没有怎样呀!”嘉文诧异的说。

    “可欣──好吗?”嘉龄摇着茶杯,冰块碰着杯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对你怎样?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嘉文注视了嘉龄好一会儿。

    “你听说了些什么?嘉龄?”他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嘉龄重重的说,烦恼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从杯里跳了出来,冰块叮然一声,伴着唱片中突然响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凝视着嘉文。“哥哥,你很爱很爱可欣吗?”

    “这还要问?当然啦。”

    “假若──我是说假若,可欣爱上了别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嘉龄说,走过去扭开电扇的开关,突然而来的风使书页飞卷着。“爱人而不被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对吗?哥哥?”

    嘉文怜悯而同qíng的看着他的妹妹,走过去,他亲切的把手放在嘉龄的肩膀上,低声的问:“你爱上了纪远,是不?那是个爱qíng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应该醒悟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爱qíng拴不住的男人?”嘉龄用同样怜悯而同qíng的眼光看着哥哥,声调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惨切:“可怜的哥哥!你又何尝比我聪明?或者,我们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运!”

    “你在说些什么?”嘉文不解的说:“什么东西使你变得这样语无伦次?”

    “我语无伦次?”嘉龄冲口而出的喊:“你别再糊涂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会嫁给你了!”

    “你说什么?”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会嫁给你了!你懂吗?”嘉龄喊了起来:“你像个大糊涂蛋,比我还糊涂!糊涂透顶!她爱上别人了!别人也爱上了她!只有你那么傻!打什么鬼猎!别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猎走了……”

    嘉文抓住了嘉龄的手臂,把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乱摇,摇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他红着眼睛,愤怒的嚷:“你昏了头!你这个信口开河的臭丫头!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谎!我撕烂你的嘴……”

    “哈!我撒谎!我是撒谎!你的可欣不会变心!好哥哥!你怎么不去问问唐可欣?去问她去!去吧!赶快去!我告诉你,纪远亲口对我说……”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着脸色变得惨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后退,倒进了沙发里,喃喃的说:“我向纪远发过誓不说出来……我是昏了头……这个天气太热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发过誓不说出来……”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视着嘉龄。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钟,就猛然车转了身子,对着大门外面直冲了出去,嘉龄跳了起来,追在后面喊:“哥哥,你到那里去?纪远说过他不破坏你们!哥哥!你听我说,哥哥!……”

    嘉文没有理会嘉龄,他所听到的话,早已像电殛般震动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脑子里涌去,他神志昏乱,qíng绪激dàng,在近乎疯狂的感觉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意识,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龄告诉了他一些可怕的事qíng,而他必须找到可欣来推翻它。他奔跑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到可欣家里的,但他终于面对着可欣了,一头一脸的汗和尘土,气喘得像只刚刚从赛马会场上退下来的马匹。

    “可欣,你告诉我,嘉龄那些话都是假的!”他抓着可欣的手,惶然而紧张的喊。

    “怎么了?嘉龄的什么话?”可欣被他吓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脸的恐慌和无助,立即又涌起了那份母xing保卫孩子的、本能的感qíng。“你别急,慢慢的说,什么事qíng急成这样?嘉龄对你说什么了?”

    “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问,迫切的望着可欣,像个急需安慰的孩子。

    “什么?”可欣大吃一惊,脸色倏然的变了。“谁说的?你听到些什么话?”“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你说!”嘉文嚷着,摇着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骗人的!可欣,你马上和我结婚,我们也不要订婚了!马上就结婚,也不要等毕业!好不好?你说!你说话呀!”

    可欣木然的站在那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嘉文,一语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欣?”嘉文更加恐慌了,汗珠从他的眉毛上滚下来。“你只要告诉我一句,那些关于你和纪远的话都是谎话!你告诉我!那些全是嘉龄编出来骗我的!你告诉我!我只听你的!可欣,你说话呀!”

    可欣依旧呆呆的站着。

    “可欣!”嘉文大嚷,猛烈的摇着可欣。“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欣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把她冰冷的手压在嘉文的手背上。终于,用她不稳的声调说:“嘉文,你听我……我……我……我实在不想伤害你,嘉文,我……我……我抱歉……”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恐怖的喊:“不,不,可欣,你也哄我,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不,不,可欣,不,可欣……”

    “嘉文,”可欣挺了挺背脊,突然决心面对现实了,直视着嘉文的脸,她低低的说:“那是真的,嘉文。我抱歉……但,那是真的。”

    “不!”嘉文绝叫了一声,转过头去,想找一样支持自己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你们都骗我,你们全体骗我!你们都是骗子!都是撒谎家!”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站在可欣房门口,正用一对悲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沈雅真。像个溺水的人发现了浮木一般,他立即扑奔了过去。“伯母,”他祈求的说:“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她们都在开我的玩笑,对不对?您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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