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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_琼瑶【完结】(26)



    “嘉文,”沈雅真张开了她的手臂:“我的孩子!我如何能帮助你?”她摇摇头,眼睛里蓄满了泪。

    嘉文愣住了,他浑身颤栗的站在那儿,望望沈雅真,又望望唐可欣。然后,他的身子向房门口退去,一面退,一面喃喃的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了……”

    “嘉文,”可欣喊了一声:“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不!我懂了,我想通了!”嘉文说着,突然冲出大门,奔向大街。

    “可欣!”沈雅真喊:“去追他!我不放心!”

    可欣没有等母亲再吩咐,已经跟着嘉文的脚步,冲出大门去了。

    嘉文像一只淹在水中的困shòu,拚命和自己挣扎。突来的变故使他丧失一切理智,他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短短的半小时内,他的世界已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他眼前浮动着无数变幻的光影,每个光影里都是可欣和纪远的脸。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

    这两个名字在他耳边雷鸣似的轰响着,可欣和纪远!!!怪不得可欣不肯订婚!怪不得纪远要躲避他!怪不得……原来他脚下的土地早已动摇,但他竟昏蒙的不肯相信世界末日的来临!现在,他该如何处置自己?

    他走着,摇晃着,像个醉汉般东倒西歪。于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停在纪远的门前了。当他发狂般的按门铃的时候,他还不能确知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当纪远穿着汗衫出现在院子的台阶上时,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翻滚了起来。

    “是你?嘉文?有什么事?”纪远站在台阶上面,淡淡的问,夜色里看不清嘉文的神qíng,院子里有一棵玫瑰花,放she着浓郁的香气。

    “你过来,纪远。”嘉文喉咙bī紧,喑哑的说,双手在暗中握紧了拳,浑身肌ròu因紧张而痉挛着。

    “怎么?”纪远蹙了一下眉,嗅出空气里那种不寻常的火药味。但他并没有介意,走下台阶,他站在嘉文的面前。“你从家里来的?为什么这样──”他的话没有说完,嘉文突然扑向了他,在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他的下巴上已挨了嘉文一拳。没想到平日文质彬彬的嘉文,这一拳却相当有份量,他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打得身子一歪,头撞在门边的一棵尤加利树上。他有两秒钟的昏晕,摔了摔头,刚刚站直身子,嘉文的第二拳又到了。他本能的闪向一边,大声的喊:“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的讲话?”

    “我对你没有话讲!”嘉文沙哑的说,继续猛扑纪远:“我恨不得挖掉你的心肝五脏,你这个láng心狗肺的东西!我杜嘉文瞎了眼睛,才会把你当朋友,当知己!”

    纪远又闪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阶旁边,他心中已经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愿向嘉文还手,他只是一味的闪避。就在闪避之中,他猛一抬头间,忽然看到随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紧张的注视着他们。他怔了怔神,接着听到可欣一声尖叫:“小心!纪远!”

    他转过身子,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对他当头飞来,他回避不及,这东西击中了他的头颅,立即破碎了。接着,第二件又飞了过来,纪远看清是阿婆摆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闪过了第二个,第三个又来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连头带脑对着纪远直冲过来,他撞中纪远的胸口,纪远因为不肯回手,在形势上就吃了大亏。嘉文又势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态。这一撞使纪远站立不稳跌倒台阶上。纪远在看到可欣后,心里已如dòng烛,什么都明白了。对于嘉文的扑打,完全采取不抵抗的态度,倒在台阶上之后,他也没有设法站起来。嘉文扑过去,跨在纪远身上,开始没头没脑的对纪远乱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摇摇yù坠的站起身来,俯视着纪远。阿婆和小辫子早已闻声而至,小辫子吓哭了,阿婆跳着脚在叫:“我要叫警察去!我要叫警察去!”

    纪远躺在地上,眼前发黑,浑身痛楚。血从他的眉毛上,鼻子里,嘴里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阶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伤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来。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听到嘉文带泪的声音,迷惘而无力的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和我对打?纪远?”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睁开眼睑,嘉文苍白的脸看来孤独而无助。

    “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声的说,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我一直欠你一顿打。现在我们扯平了。”

    “扯不平的,纪远,”嘉文喃喃的说:“如果你要抢走可欣,还不如当初那一枪打中我的心脏。”他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向门外走去,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这比他的拳头更让纪远觉得难以忍受。

    “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着喉咙喊。

    “让他走,阿婆,”纪远说:“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你。”

第六章

    他皱紧眉头,伤口像撕裂般的痛楚着,用手支着台阶,他试着想站起来。

    一只手温柔的压住了他,有条小手帕按到他额上的伤口上,他听到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说:“不要动,纪远。”接着,那声音又请求似的说:“阿婆,你能去找个医生吗?”

    他张开了眼睛,接触到可欣带泪的眸子,那样哀哀yù诉的注视着他,万万千千的言语都包含在那一对眸子里了。他震动了一下,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润润嘴唇,他耳边却响起嘉文凄凉无助的声音:“扯不平的,纪远。”

    是的,扯不平的。伤口又痛楚了起来,咬住牙,他残忍的说:“你在这儿gān什么?”

    “纪远?”可欣低喊。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这儿做什么?”他继续的说,面部肌ròu痉挛的扭曲着。

    “纪远?”可欣不信任的望着他:“我没有跟他订婚,我根本没有跟他订婚!”

    “那么,你是个傻瓜!这样好的丈夫你还不要,你要怎样的人?”

    “纪远!”可欣跳了起来,瞪视着他:“你这个……你这个……流氓!你是没有良心的!没有感qíng的!你是个冷血动物!”

    “哈哈!”纪远轻蔑的笑了起来。“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个冷血动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没有良心的?你认识我未免太晚了一点!告诉你,良心和感qíng都是不值钱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点点头,机械化的转过身子。

    “我并不笨到要惹人讨厌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站住了,停了几秒钟,她又回过头来。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着纪远,然后,她折了回来,停在纪远的身边,轻轻的说:“够了,纪远,别再对我演戏了,好不好?这样,不是更痛苦吗?”

    纪远猛的跳了起来,忘了伤口,也顾不得疼痛,他恼怒的大喊起来:“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别死缠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别在这儿惹人讨厌,自作聪明!”

    可欣被打倒了,她哀号了一声,用手蒙住脸,痛哭着奔出大门,消失在巷子里了。

    纪远倒了下来,心力jiāo疲。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喃喃的,他低声喊:“我的天!我的上帝!”

    泪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暑假开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试着和儿子接近,但,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jīng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关于嘉文的婚变,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qíng的真相。虽然雅真一再的为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纪远,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枪,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qíng!

    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时代变了,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随着暑假的来临,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他提议阖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没有反对,嘉龄也无异议,于是,他们去了。在涵碧楼住了十天,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睡觉,既不览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龄也终日无qíng无绪。日子单调而窒闷,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于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qíng。结束了旅行,他们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更让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饭无心,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不念书,不吃饭,不刮胡子,不洗澡……好像和整个的“生活”都脱了节,消瘦得像个幽灵。父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一个午后,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讷讷的问:“嘉文好么?”

    杜沂摇摇头。

    “嘉龄呢?”

    杜沂再摇摇头。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意见,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视着雅真,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但那脸庞神qíng,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让他心动。感qíng,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振作了一下,他摆脱了那份缠绕着他的思想,问:“可欣在家吗?”

    “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记得那个名字,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他没说话,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纸门,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杜沂望着可欣,本能的吃了一惊,可欣变了,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郎。她的眼睛凄凉暗淡,神qíng庄重凝肃,但,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苍白和哀愁没有使她减色,反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亲切的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的说:“您找我吗?杜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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