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船_琼瑶【完结】(35)



    她说做就做,一面哭泣着,一面真的打开橱门,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来,忘记了不舒服,也忘记了头晕,手忙脚乱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问:“你……你……你做什么?”

    “我回哥哥家去!你尽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从纪远手里抢回来。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这──这是怎么了嘛?我又没有说什么!”嘉文委屈的说,已经完全头昏脑胀了。

    “你还没说什么呢,你比说了还可恶!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来!你爱她就不该娶我,娶了我就不该爱她,假如你还忘记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记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说,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张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们都要离开我,那么,你们就都离开我吧,让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视着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经对他开了刀,一次失败的手术。这就是嘉文,你无法改变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chuáng上,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乱了,赶到chuáng边,他用手推着她的肩膀,可怜兮兮的说:“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qíng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jīng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xing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的笑笑说:“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gān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qíng无绪的主要因素。

    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huáng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chuī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qíng趣。雅真爱花,爱chuī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chuī笛子。

    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双双玉笛临风弄,罗襦同绣金泥凤,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留chūn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生小太多qíng,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海棠袅娜qíng丝软,垂杨拂地和愁卷,扶病过花朝,开帘魂yù消。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52书库中的恋qíng。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jiāo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的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qíng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chūn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qíng,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chūn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的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难得,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那么,你呢?”

    “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我想留在台湾,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长长的“哦”了一声,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你──已经决定了?”

    “原则上是决定了,因为──不这样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幢房子是学校的,学校早就要收回了,我们这些年来,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抚恤金、和一点点积蓄凑合著过日子,总算熬到今天,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一定要我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去,让纪远一人去。纪远呢?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但是,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对于纪远,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个孩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qíng,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的问了一句。

    “是的。”

    “那么……那么……”杜沂喃喃的说着,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qíng况,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qíng的神韵。他心怀dàng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时候生产?”雅真关怀的望着杜沂,心旌也有一阵摇dàng,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

    “还好,湘怡快生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

    “几乎让我不敢相信,”杜沂说。凝视着雅真,她的鬓角已白。“我以为──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偷偷的在花园里闲dàng,只求能见一面,jiāo换几句话──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

    他微喟了一声。“记得吗?雅真?记得我为你写‘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的事吗?”

    雅真的脸蓦地绯红,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她垂下眼帘,讷讷的说:“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旧日的雅真!刘海覆额,双辫垂肩,一件对襟绣花小袄,鬓边斜cha一朵红色的小茶花,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杜沂神思摇摇,心神不属。好半天,才说:“你说──你并不想到美国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会习惯。”雅真轻声的说。

    “我说──我说──”杜沂结舌的说着:“你──能不能不去?”

    “怎么呢?”雅真凝视着杜沂。

    “你看,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但是失败了,”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许多话不经思索的从他舌尖源源滚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也总是心有灵犀。那么,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的张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雅真呆住了,张嘴结舌,她无言以答。

    “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的度过去了,现在,儿女都已长成,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剩下我们这对老人,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杜沂滔滔不绝的说。

    “我──我──”雅真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决定──”“但是,雅真,这么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知道,”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视线模糊了。

    “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尤其,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再听到你这样说。不过,关于你的提议,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断了她。“以前,你要为父母着想,现在,你要为儿女着想,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未免太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