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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_琼瑶【完结】(36)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雅真凄凉的微笑着。“每个人生下地来,就背负着责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责任。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像一条船,当你死亡之前,必须不断的航行。”

    “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语重心长的说。

    “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轻轻的说:“不过,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杜沂深深的望着她。

    “我会等,雅真。我的提议永远生效,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你到国外去之后,我的提议依旧存在,你随时可以给我答覆。”

    “噢,杜沂。”雅真低唤,好多年来,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的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我会给你一个答覆。”

    “不要太久,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我知道。”她轻轻的点着头,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阳,映红了天与地。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签证、护照、防疫针、huáng皮书……数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装、把房子办清移jiāo、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订船位……忙不胜忙。最后,总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买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对雅真说:“妈,您别难过,不出三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于是,一切手续按部就班的办了下去,三份签证,三份护照,三份huáng皮书,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说:“慢一点订船票吧!”

    “怎么?”可欣狐疑的望着雅真。

    “没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

    “妈,你这是怎么了吗?”可欣说,凝视着母亲:“没有你,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已经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要变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仔细的、深深的,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含蓄的说:“可欣,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可欣惊疑的眼光揉进了悲哀。“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以为──在母亲的心目里,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而且,成长是一种悲哀,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

    “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qiáng。”

    “妈,”纪远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您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时,您了解可欣,坚qiáng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欣是离不开您的,对不对?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而是感qíng上和jīng神上的。”

第八章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的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覆:“沂:‘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旧安全可靠的屹立着。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qíng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等着吧,我会回来的。祝福你!雅真”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雅真: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làng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làng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飘泊得太久!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等你。也同样祝福你!杜沂”一段飘若游丝的恋qíng,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qíng也收进了箱子,飘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jiāo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日来,可欣也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诱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糙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jīng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的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

    “你说谁??”可欣受惊的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的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钮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毛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

    “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

    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缠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qíng,支支吾吾的说:“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感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

    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she作用,立即喊出一个“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

    “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qíng,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

    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qiáng,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qíng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

    “你确实比我坚qiáng,”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xing和女xing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xing方面,女xing往往比男xing还qiáng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

    “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的说:“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那么,我去了。”

    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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