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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_琼瑶【完结】(21)



    或者,这是杨羽裳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考。也或者,这是杨羽裳由孩子跨进成人的第一步。总之,在过了长长的半小时以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她的心在狂跳着,她的qíng绪在兴奋着,她的脸发着烧,而她的手指,却神经质的颤抖着。

    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电话听筒,她把那听筒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静默三分钟-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电话,希望他还没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睁开眼睛,她鼓足勇气,拨了俞家的电话号码。

    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着汗,她的头脑和胸腔里都热烘烘的。听筒中,铃响了一声,响了第二声,响了第三声……呵,那恼人的声响,每一响都那样重重的敲在她的心灵上。

    终于,铃响停止,有人拿起了听筒:“喂喂,是哪一位?”对方说。

    呵,是他,是他,是他!谢谢天!她张开嘴,泪水却冲进了眼眶里去,她的嘴唇颤抖,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喂喂,是谁呀?”俞慕槐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他显然在恼怒与坏脾气之中。“说话呀!喂喂,开什幺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

    “□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幺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的东西!

    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

    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的说:“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那幺,刚刚那个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说,声音微微的颤抖着,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幺听了他的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的说:“欧太太,你又有什幺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

    什幺?他叫她什幺?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幺随便,多幺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怎幺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

    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着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为什幺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幺哑剧?不管你在转什幺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着电话听筒大叫:“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

    她的话没有喊完,对方又“□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的握着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的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幺了?”

    一眼看到杨羽裳握着电话听筒,呆坐在那儿,她赶到chuáng边,顿时怔住了。杨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的瞪着,牙齿紧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渍正从嘴唇上流下来。杨太太吓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觉得她全身的肌ròu都是僵硬的,杨太太更加惊恐了。不住的摇撼着她,杨太太叫着,嚷着:“羽裳!羽裳!羽裳!你怎幺了?发生了什幺事?你说话呀!你别吓我!”

    杨羽裳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整个人都失了魂了。杨太太吓得手足失措,抓起杨羽裳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取出来,送到自己耳边去听听,对方什幺声音都没有,显然是挂断了的。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她坐在chuáng边,双手握住杨羽裳的肩,没命的摇撼了起来:“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幺委屈,你说吧,你告诉我吧!别这样吓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给杨太太这幺一阵死命的乱摇,杨羽裳终于被摇醒了。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一眼看到杨太太那张焦灼而慈祥的脸,她这才“哇呀”的一声哭出来了。她扑进了杨太太的怀里,哭得力竭声嘶,肝肠寸断,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的叫:“妈妈呀!妈妈呀!我……我……不不……不再开玩笑了!妈妈呀!我……我……我怎幺办?怎幺办?怎幺办?妈妈呀!”

    杨太太被她哭得鼻中发酸,禁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如此悲切与无助,她一向都是多幺乐观而淘气的!以前,她曾为她的淘气伤透脑筋,但是,她现在却宁可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泪说:“谁打电话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吗?”

    杨羽裳像触电般尖叫了起来:“不许提他的名字!我永远不要听他的名字!永远!永远!永远!”

    杨太太又吓呆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抚着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着:“你瞧,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学呢,我们出国去玩玩好不好?把这儿的烦恼都-开,我们去香港住住,给你添几件新衣裳好吗?”

    “我不去香港!”杨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儿呢?”

    杨羽裳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忽然平静下来了。弓着膝,她把头放在膝上,含泪的眸子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她的脸庞严肃而悲哀。

    “妈,”终于,她开了口,声音凄凄凉凉的。“我想要结婚了。”

    杨太太惊跳了一下。

    “和谁?”她问。

    “欧世澈。”

    杨太太又惊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视着女儿,谁家女儿提到婚事时会这样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问:“你是说真的吗?”

    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的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着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yīn沉的。

    “快下雨了。”她轻声的说,转回头来看着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延。”

    杨太太再度惊跳。

    “两个月!你何苦这幺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怎样?”

    “我不念书了。”

    “你说什幺?”

    “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说:“我最爱的并不是艺-,而是戏剧,念艺-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幺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的瞪视着女儿。

    “怎幺忽然变得这幺自卑了?”她困惑的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

    “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的说:“也该真正的正视一下自己了。”

    “那幺,正视一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幺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的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一串yīnyīn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bào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说:“要下雨了。”望着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

    “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

    杨羽裳凄然一笑。

    “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她生了这幺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的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撞在杨承斌的身上。

    “怎幺?”她惊讶的说:“你起来了?”

    “你们这幺吵,谁还睡得着?”杨承斌说。

第六章

    “那幺,你都听见了?”杨太太低低的问。

    “是的。”

    “你怎幺说呢?”

    “让她结婚吧!”杨承斌叹了口气。“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静下来,成熟起来,她一直是那样个疯疯癫癫的孩子。”

    “和欧世澈吗?”杨太太忧愁的说:“我只怕她爱的不是世澈,这婚姻是她的负气的举动,她想用这婚姻来气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适合羽裳,”杨承斌说:“世澈深沉,有涵养,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坏脾气。俞慕槐呢?他尖锐,敏感,自负……这些个xing和羽裳是冲突的。假若羽裳嫁给俞慕槐,我打赌他们三天就会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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