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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_琼瑶【完结】(10)



    “别……别……别……”我急得口吃起来了,直伸手去拦她。偏偏雨农又没有转过脑筋来,居然一个劲儿的对小双道歉,鞠躬如也的说:“真对不起,小双,害你没睡觉,我这就走了,房间不用了,你请便吧!”小双滑得像一条鱼一般,从我手底一钻,就钻了个无影无踪。我眼见她跑到里面去了,气得拚命对雨农瞪眼睛、跺脚。“你老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恨恨的说:“平常还满机灵的,怎么突然呆得像块大木头?”

    雨农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诗尧阖起了琴盖,一声不响的站起身来,转身也往屋里走去,我拉住了他,陪了满脸的笑,我急急的说:

    “别生气,哥哥,一切包在我身上!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事qíng就好办了!我就怕你们捉迷藏,明明心里喜欢,表面又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来,让人摸不清你的底细,何苦呢?假若我早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个鬼!”我那哥哥也恼羞成怒了,甩开了我的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呆了,生平第一次,这样被人碰钉子,这样被人讨厌,我望着雨农,都是他闯的祸,如果没有他那一推……我气得真想把他好好的臭骂一顿。但是,看到他那一副傻呵呵的、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就又心软了。本来嘛,他站在我后面,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清楚,今天才受完训回来,根本对小双和诗尧的事,完全没有进入qíng况,怎能怪他呢?我叹了口长气。“怎么了?”雨农纳闷的问,有些明白了:“我驴了,是不是?我做了傻事,是不是?”

    “噢,没关系!”我笑着说,用手揽住他的脖子。“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是两个骄傲的、自负的、任xing的人,但是,再骄傲的人也会恋爱!明天,我会给他们制造机会,明天,一切就会好转了!”是的,明天!我是个聪明的傻瓜!世界上有谁能预料第二天的事qíng呢?我居然以为自己是命运之神了!明天,天知道“明天”有些什么?

第六章

    我记得,李谦的父亲有一次开玩笑的对爸爸说:

    “人家生了儿子,可以娶一个媳妇到家里来,但是,我们的儿子碰到你们家的小姐,那就完了,要找他,到朱家去找!我们李家就没了这个人了。真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把孩子拴在家里!”

    真的,我家就有这种特xing,可以把人留在家里,不但自己家的孩子不爱往外跑,连朋友也会带到家里来。李谦自从和诗晴恋爱后,除了工作和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全待在我们家。雨农当然也不例外,受军训以前,我家就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结训归来之后,我这儿更成了他的“驻防之地”。雨农常说:“你们家最年轻的一个人是奶奶!”

    我想,这句话就可以说明我家为何如此开明和无拘无束了,有个像大孩子般的“奶奶”,爸爸妈妈也无法端长辈架子,于是,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可以叫成一团,嚷成一团,甚至闹成一团。不了解的人说我们家“没大没小”,我们自己却深深感到这才是“温暖所在”。

    因此,当雨农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就听到雨农的声音在客厅里说话,我是一点儿也不惊奇的。披衣下chuáng,我发现小双已不在屋里了,昨晚那么晚睡,她今天仍然起得早!我想起昨夜那场杀风景的闹剧,心里就浮起一阵好歉疚好遗憾的感觉。但是,我并不担忧,爱qíng要来的时候,你是挡也挡不住的!如果爱神需要点儿助力,我就是最好的助力。我到浴室去盥洗、梳头。嘴里不由自主的哼着歌儿,我满心都充满了愉快,满身都充满了活力,满脑子都充满了计划;让普天下的青年男女相爱吧!因为爱qíng是那么甜蜜、那么醉人的东西!我一下子“冲”进客厅,人还没进去,我的声音先进去,我大声嚷着:“雨农!我要和你研究一桩事qíng!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昨晚闯了祸……”我顿时间咽住了话头,客厅里,小双正静静的、含笑的坐在那儿,除了小双及雨农以外,客厅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我站着,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陌生人,很少看到如此gān净、如此清慡、如此英挺的男xing!他穿着件浅咖啡色的衬衫,深咖啡色的西服裤,敞着领口,没打领带,挺潇洒,挺自在的样子。他的眉毛浓而密,眼睛又黑又深,大双眼皮,挺直的鼻梁,薄嘴唇,略带棱角的下巴……好了!我想,不知道李谦那个连续剧里还缺不缺男主角,什么秦祥林、邓光荣都被比下去了。我正站着发愣,那男人已站起身来,对我温和的微笑着,我初步估计:身高约一八○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高、瘦,而结实的典型。“我想,”他开了口,很标准的国语,带点儿磁xing的嗓音:“你就是诗卉!”“答对了!”我说:“那么,你一定就是卢友文!”

    “也答对了!”他说,慡朗的笑着。

    这样一问一答,我和卢友文就都笑了,雨农和小双也都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种和谐的、舒畅的气氛在室内流dàng,就像窗外那夏日的阳光一般,这天的天气是晴朗的、灿烂的、万里无云的。“卢友文,”我说:“雨农把你乱形容一通,我早想看看你是何方神圣!”“现在你看到了,”卢友文笑嘻嘻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挺会说笑话的。我走过去,挨着小双坐下来,小双抿着嘴儿笑,眼睛里闪耀着阳光,面颊上流动着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为了昨晚吗?我一时转不过脑筋来,卢友文又开了口:“雨农,天下的锺灵秀气,都集中到朱家来了!”

    “人家小双可不姓朱!”雨农说。

    “反正我在朱家看到的。”卢友文笑得含蓄。

    “别卖弄口才,”小双说话了,笑意在她眼里跳跃。“你们要夸诗卉,尽管去夸,别拉扯上我!我就不吃这一套!诗卉,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一早上就是一搭一唱的,像在演双簧!”

    “瞧,雨农,挨骂了吧?”我说:“不要以为天下女孩子,都像我一样笨嘴笨舌……”

    “哎呀,”雨农叫:“你算笨嘴笨舌?那么,天下的男人都惨了,惨透了,惨不忍睹了,惨不堪言了,惨无天日了,惨……”他把“惨”字开头的成语一时讲光了,接不下去了。我瞪着他:“还有些什么成语?都搬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糙包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这就是多话的毛病,”卢友文低声说:“这可不是‘惨遭修理’了?”小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俊不禁,雨农傻傻的瞪着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房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喜悦。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来了。他跛着脚,走进屋里,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卢友文立刻站了起来,我赶紧介绍:

    “这是我哥哥,朱诗尧。”

    “我是卢友文,”卢友文对诗尧伸出手去,热烈的和诗尧握手。“我常听雨农提到你,对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诗尧显然有点儿糊涂,他可不知道雨农有这样一位好友,他纳闷的看看卢友文,又看看大家。随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小双悄然的低下头去,脸上笑容也收敛了,好像急于要徊避什么,她无意的用手抚弄着裙褶。诗尧“好不容易”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他对卢友文伸伸手:

    “请坐,卢先生在那儿高就?”

    讨厌,我心里在暗骂着,一出来就问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他那个“副理”再当下去,非把他的“灵xing”都磨光不可。卢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说:

    “我刚刚才退役,我是和雨农一块儿受预官训练的。目前,我还没有找工作,事实上,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诗尧愕然的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话,我们大家也有点出乎意料,就都转头望着他。

    “我是学文学的,”卢友文说:“念大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因为我在台湾是个孤儿,我是被我叔叔带到台湾来的。按道理,高中毕业我就该进职业学校,谋一点求生的本领,但是,我疯狂般的爱上了文学,不管有没有能力缴学费,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学,我念得相当辛苦。不瞒你们说,”他微笑着,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生动的,和他刚刚那种幽默与洒脱已判若两人。“四年间,我经常挨冻受饿,经常借债度日,我这一个老爷手表,就起码进过二十次当铺!”小双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卢友文,里面充溢着温柔的同qíng。“你的叔叔不帮你缴学费吗?”她问。

    “叔叔是有心无力,他娶了一个新婶婶,旧婶婶留在大陆没出来。然后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婶婶和我之间,是没有jiāo通的,她不许我用脸盆洗脸,不许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铺盖离开了叔叔家。”

    “哦!”小双轻声的“哦”了一句,眼里的神色更加温柔了。“那么,你住在哪儿呢?”

    “起先,是同学家,东家打打游击,西家打打游击,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

    “哦!还好你考上了大学!”小双说:“为什么不想找工作,预备出国留学吗?”“出国留学!”卢友文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的嚷,他的脸色是热烈的,眼睛里闪着光采:“为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难道只有国外才有我们要学的东西?不,我不出国,我不要出国,我需要的,是一间可以聊遮风雨的小屋,一支笔,和一迭稿纸,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我毕了业,学了很多文学理论,念了很多文学作品,够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去实行,去写!”

    “哦,”诗尧好不容易cha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深的看着诗尧,十分沉着,十分诚恳,十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gān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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