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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_琼瑶【完结】(15)



    一个喊“卢先生”,一个喊“朱先生”,这两句“先生”显得真别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着他们,诗尧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面走去,临走时,他很快的看了小双一眼,小双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听到,诗尧低叹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我觉得他那身形好孤独、好落寞、好凄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妈妈也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妈妈脸上,充满了一种怅惘的、关怀的、慈爱的、又无可奈何的怜惜。

    诗尧走了,室内又恢复了热闹,好像诗尧的存在与否,与大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大家继续热心的讨论“文字游戏”,爸爸又出了好几个字谜给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来,因为爸爸的字谜太深了。卢友文也出了几个字谜给爸爸猜,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头昏脑胀,他又不肯认输,也不许卢友文公布答案,拚命在那儿绞脑汁,左猜也不对,右猜也不对,最后,还是卢友文说出来了,原来是个“慧”字,那“远树两行”,据卢友文的说法,是:

    “国画里的树!”而那“轻舟一叶”就纯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开心的,是我那书呆子爸爸,我记得,他回房去睡觉的时候,还在那儿喃喃的赞美着卢友文:

    “一个优秀青年!这些孩子里,就属他最优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个“年轻有为”的儿子都忘了。小双很安静,整晚,她就安安静静的靠在卢友文身边,用她那对清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的注视着他。当长辈们回房之后,李谦和诗晴也跟着关进房里去亲热了。客厅里剩下我和雨农,小双和卢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里,正璀璨着满天繁星,不知名的虫声,在外面的野地里此起彼伏的鸣叫。远远的,传来一阵阵蛙鼓,有个卖馄饨面的,正一声声的敲着梆子。夏夜,就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韵味。卢友文伸手牵住了小双的手:

    “小双!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双看了我们一眼,我说:

    “去吧!我帮你等门!”

    小双顺从的跟着卢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把两只脚都弓起来,双手抱着膝,我凝视着窗外的小院。许多流萤,在玫瑰花丛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气,感到那夏夜的凉风,轻拂着我的头发,我心里迷迷茫茫的。雨农走过来,把我的头揽进了他的怀里,他温存的、怜惜的说:

    “我的诗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里装满了心事。”

    我把头依偎着他,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自己的不幸。”雨农说。不知怎的,他这句话使我打了一个寒战。

    雨农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我一眼看到小双和卢友文,他们正依偎在围墙边一棵大榕树下,两人拥抱得紧紧的,卢友文把小双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拥抱在他的怀中,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月光斜斜的照she着他们,在他们的发际肩头,镶上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注:□□():月初和月尾时期的月亮。

第九章

    九月里,我开学了,大学四年级,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什么管理会计、线xing归划、国际贸易、会计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头昏脑胀。同时,雨农一方面准备司法官考试,一方面到地方法院去当了书记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听审,要记录,也忙得不亦乐乎。我和雨农只有每晚见见面,见面的时候,他还捧着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着我的书本苦读,生活是相当严肃而紧凑的。

    虽然我很忙,我却并没有忽略小双和卢友文的进展,卢友文现在在我们家的地位是“公开”了,俨然成了第二个李谦和雨农。但是,他却不像雨农和李谦,天天往我们家跑,一星期里,他顶多来个一次两次,大部分时间,反而是小双逗留在他的“小阁楼”里。我想,原因在于诗尧,不管诗尧和小双之间并没发生什么,却总有那么一些微妙之处,卢友文见了谁都坦坦然然,只有见了诗尧,他就有些不对劲儿。至于诗尧见了卢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说了。小双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这种尴尬,因而,她宁愿和卢友文待在外面,也不愿带他回来。对我,小双的藉口却是这样的:

    “你想,友文要忙着写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写作完全是案头工作,他每晚都要伏案好几小时!”

    “那么,”我多嘴的说:“你在旁边,岂不妨碍他写作?”

    小双的脸红了红,颇不自然的说:

    “我‘尽量’不妨碍他呀,我就在一边帮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书籍,有时也帮他抄写抄写,给他fèngfèng补补衣服,我一句话也不说,大气也不出呢,怎会妨碍他呀!”

    好一幅“和谐”的、“生动”的画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块ròu余生录》里那个小“朵拉”,不知道小双的卢友文会不会成为“朵拉”的“大卫-高柏菲尔”!

    “他写了多少字?”我这学“会计”的人,难免“现实”一些,对“成果”的价值观比“耕耘”的价值观来得重。果然,小双大不以为然的说了:“你以为写作好简单呀,诗卉?你以为只要坐在那儿写,就一定有作品出来呀?你才不知道写作的艰苦呢!以前,我也不知道,看到报纸副刊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文章发表,书摊上,左一本厚厚的小说,右一本厚厚的小说,就以为写作是件容易不过的事儿。谁知,看了友文写,才明白要当个作家,真是不简单呢!”“怎么呢?”我还是不了解。“再怎么不简单,台湾的职业作家也不少呀!例如……”

    我正要举出一大堆职业作家的名字来,小双已微蹙着眉头,面带不豫之色的打断了我:

    “要学那些作家,写些毫无份量的东西,风花雪月一番,骗口稿费饭吃,当然也不难!可是,友文说,写作的人必须要有艺术良心,作品先得通过自己这一关,再推出去。否则骗人骗己,非但没意义,也没道德!所以,友文对自己是相当苛求的,常常写了一整天的东西,第二天又全部作废了,他说‘宁缺勿滥’。”我不由自主的对卢友文肃然起敬,想起李谦写电视剧,动不动来个三声带四声带,再加上废话一大堆,看了半天还不知所云。他可真该和卢友文学习学习!即使学不到人家的写作技巧,也可以学习人家的写作jīng神。

    “那么,”我依然不改“现实”的毛病。“他在写长篇呢?还是在写短篇呢?他‘通过自己’的作品有多少?发表了没有?”小双有点扭捏起来。“那有作家一开始就写长篇呀?当然是从短篇开始啦!昨天晚上,他列了个人物表……”

    “人物表?”我吓了一跳:“短篇小说还需要人物表吗?又不是写水浒传,有一百零八个好汉!”

    “不跟你说了!”小双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了解小说和写作。如果你不严格要求,马马虎虎的,只求写出来就算数,那么,长篇小说也可以没有人物表!你看那些武侠小说,打来打去,常常写到后来,前面已经打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再打他个落花流水。有的小说里,同一个人可以死好几遍呢!”

    我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

    “我不知道你还看武侠小说!”

    小双的脸又红了。“我才不看呢!”她轻声说:“是友文告诉我的。”

    这卢友文还真见多识广,中外文学、世界名着、诗词歌赋,都能懂一点不说,连武侠小说也一样涉猎!一个念过这么多书,又能刻苦自励的人,必然是有所成就的。我不禁也代小双高兴,庆幸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伴侣!

    十月,秋风起兮,天气有了点凉意。小双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这晚,雨农提议说,我们何不闯到卢友文的“小阁楼”里去,做一对不速之客!我也很有兴致,却有些犹豫的说:“会不会影响人家工作呢?小双说,卢友文写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别人打搅的!”“管他呢!”雨农说:“像我这样的老朋友,他总不能拒我于门外吧!这卢友文真不够意思,到现在,连杯谢媒酒都没请我喝过!到他家去喝杯茶,总不能算是过分吧!”

    于是,这晚,我们拜访了卢友文那著名的“小阁楼”。这小阁楼真是个小阁楼,原来高踞在一栋四楼公寓的阳台上,是四楼那家住户搭出来,原来准备做储藏室用的,不知怎么心血来cháo,把它出租了。我们喘吁吁的爬上了四层楼,这些年来,公寓林立,我家那栋“日式改良屋”,是公家配给爸爸的,早就有建筑商建议合建公寓,爸爸却不答应。爬了这四层楼,我下定决心,还是不改为妙!否则,爬起楼梯来,实在有些吃不消。真亏得小双弱质娉婷,每晚这样上上下下,爱qíng伟大!爱qíng万岁!敲开了小阁楼的门,小双看到我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卢友文慌忙从书桌边跳起来,一迭连声的笑着嚷: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

    “你们这儿还有熟客吗?”雨农笑着问。“有呀,怎么没有!”卢友文说。

    “是谁?”我问:“别说小双,小双可不算客!”

    “是老鼠!”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觉得卢友文的个xing倒满乐观的,颇有“颜回jīng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打量着那小屋,说真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简陋的房子。整间房子是木板搭的,墙上还露着木板fèng儿,冷风直从fèng隙里往里面灌。屋内,一块大木板搭在两迭砖头上,算是chuáng。好多块窄木板迭在好多块砖头上算是书架,那书架上倒还摆满了书。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书桌,和两张藤椅。书桌上,散乱的放着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笔筒里cha满了两块钱一支的原子笔,桌上还码了一排,我狐疑的望着,实在不太了解写作gān嘛要那么多笔?小双似乎看出我的疑问,就笑着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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