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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_琼瑶【完结】(30)



    小双这时抬起头来了,她幽幽的说了一句:

    “问题是,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爱的!”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卢友文顿时爆炸了。跳起身来,他走向小双,抓住小双的肩膀,他给了她一阵剧烈的摇撼,她红着脸,直着脖子,吼叫着说:“小双,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小双抬头望着他,泪光在她眼睛里闪烁。

    “不要碰我,”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爱我,表现给我看!”

    卢友文不再摇她了,他定定的望着小双,小双也定定的望着他,好一会儿,他们彼此望着,谁也不说话。然后,卢友文颓然的放开她,步履歪斜的走到桌边,沉坐在沙发里。他又发作了,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和刚刚的bào躁威猛判若两人,他用手托着头,忽然间就变得沮丧、痛苦、悲切万状,他懊恼的说:“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上,使我迷失本xing。我——已经毁灭了,完了,不堪救药了!说什么写作,谈什么天才?我根本一点才华也没有,我只是一架空壳,一个废物!事实上,我连废物都不如,废物还有利用价值,我却连利用价值都没有!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徒然让爱我的人受苦!让爱我的人伤心,我这人,我这人连猪狗都不如!”从没听过有人这样qiáng烈的自责,我呆了,雨农也呆了,我们两个站在旁边,像一对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双,不像往日的小双,每当卢友文颓丧时,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执,她好漠然,她那冰冻的小脸呆呆怔怔的,身子直直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好像卢友文的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寒风,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阵轻微的颤栗。我想,她一定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才会如此无动于衷。于是,卢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着头,“更加”懊恼的喊着:“小双,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双冷冷的开了口,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要恨,只是恨我自己。”

    “小双,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别说这种话!”卢友文狂叫着,像个负伤的野shòu。“你这样说,等于是在打我的耳光,小双,我对你发誓,我不再赌钱不再晚归了。我发誓,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来,继续我的写作!我发誓!雨农和诗卉,你们作我的证人,我发誓,明天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写作,努力赚钱努力上班,我要对得起小双,我要做一个男子汉,负起家庭的责任!我发誓!”

    小双低语了一句:“你如果真有决心,不要说,只要做!”

    我心里一动,望着小双,我觉得她说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不要说,只要做!果然,卢友文拚命的点着头,一个劲儿的说:“是的,我不说,我做!只要你不生气,只要你不这样板着脸,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绩给你看!不再是有头无尾的东西!我发誓!”小双低低的叹口气,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卢友文,卢友文也默默的、祈谅的望着她。看样子,一场争执已成过去,我示意雨农告辞,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时的恩爱可能更超过以前,我们不要再碍事了。小双送我们到大门口,我才悄悄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吵起架来的?”

    “他——”小双摇摇头:“他要卖钢琴!”“什么?”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小双瞅着我。“你想,为了什么呢?家里再也拿不出他的赌本了,他就转念到钢琴上去了。我说,钢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钢琴稍解寂寞。而且,这些日子,作曲也变成一项收入了。卖了钢琴,我怎么作曲呢?就这样,他就火了,说我瞧不起他,侮rǔ了他!”我呼出一口长气来。雨农在一旁安慰的说:

    “反正过去了,小双,他已经说过了,从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明天吗?”小双又低低叹气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只希望,他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开始吧!”

    从小双家里出来,我和雨农的心qíng都很沉重,我们是眼见着他们相识、相爱,和结婚的,总希望他们有个好的未来。但是,那个卢友文,是个怎样的人呢?就像雨农后来对我说的:“他绝顶聪明,心地善良,也热qíng,也真爱小双,只是,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忽儿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忽儿又把自己贬得比地还低,你以为他是装样吧?才不是!他还是真痛苦!他高兴时,会让人跟着他发疯,他悲哀时,你就惨了,他非把你拖进地狱不可!这种人,你说他是坏人吗?他不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完了!”

    用这段话来描写卢友文,或者是很恰当的,也或者,我们还高估了卢友文!

    那天是二月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快过yīn历年了,银行里的业务特别忙。大约下午五点,银行已经结业,我还在整理帐务,没有下班。忽然,有我的电话,拿起听筒,就听到妈妈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诗卉!赶快到宏恩医院急救室来,小双出了事!同时,你通知雨农,叫他马上找卢友文!”

    我吓呆了,一时间,也来不及找雨农,我把帐务匆忙的jiāo给同事,就立刻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到宏恩医院。还没到急救室,就一头撞到了妈妈,她拉着我就问:

    “卢友文来了吗?”“没有呀!”我说:“我是从银行直接来的,怎么回事?小双怎样了?发生了什么事qíng?”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妈妈急得语无伦次:“说是小双支持着去敲邻居的门,只说出我们的电话号码,人就晕了!邻居看她浑身是血,一面通知医院开救护车,一面就打电话给我们!我和你奶奶赶来,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医生说要立即输血,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可是,卢友文呢?卢友文要来签字呀!”“妈!”我吓得发抖:“是难产吗?时间还没到呀,小双说要月底才生呢!孩子保不住了吗?他们要牺牲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呀!”妈妈大叫:“医生说万一不行,就必须牺牲孩子保大人!你还不去找卢友文!叫雨农到他公司去找人呀!”我心中怦怦乱跳,飞快的跑到公用电话前,急得连雨农的电话号码都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找到了雨农,我三言两语的说了。就又飞快的跑回急救室,冲进急救室,我一眼看到小双,她躺在chuáng上,白被单盖着她,她的脸色比那白被单还白。冷汗湿透了她的头发,从她额上直往下滴。医生护士都围在旁边,量血压的量血压,试脉搏的试脉搏,血浆瓶子已经吊了起来,那护士把针头cha进小双的血管。奶奶颤巍巍的站在小双头前,不住用手去抚摩小双的头发。我挨过去,喊着小双的名字。于是,忽然间,小双开了口,她痛苦的左右摇摆着头,一迭连声的喊着:

    “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流着泪,她慌忙摸着小双的下巴,急急的说:

    “小双!别怕!奶奶在这儿!奶奶陪着你呢!”

    小双仍然摇摆着头,泪珠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不住口的喊着:“奶奶!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忽然间,我想起小双说玉坠子是她的护身符的事,我仆过去,对奶奶说:“那坠子,她要那坠子,在她脖子上呢!”

    我掀开她的衣领,去找那玉坠子。倏然间,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伤的血痕,坠子已不翼而飞。我正惊愕着,医生赶了过来,一阵混乱,他推着我们:

    “让开让开,家属让开!马上送手术室,马上动手术!没有时间耽搁,你们谁签字?”

    奶奶浑身发抖,颤巍巍的说:

    “我签,我签,我签!”

    于是,小双被推往手术室,在到手术室的路上,小双就一直痛苦的摇着头,短促的、苦恼的喊着:

    “奶奶!坠子!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小双进了手术室,我们谁也无能为力了。卢友文仍然没有出现。妈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我们祖孙三个,就焦灼的、含泪的、苦恼的在手术室外彼此对视着。就在这时,诗尧赶来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脸色惨白,手心冰冷,他颤栗的说:“诗卉,她怎样了?她会死吗?”

    “不要咒她好不好?”我恼怒的叫。“她在手术室,医生说,保大人不保孩子!你……你来gān什么?”

    “我叫他来的!”妈妈这才想起来了。“钱呢?带来没有?要缴保证金,还有血浆钱!”

    “我把找得到的钱都带来了,”诗尧说:“家里全部的钱只有七千块,我问隔壁李伯伯又借了五千块!”

    奶奶把缴费单jiāo给诗尧,就在这时,一位护士小姐又推着两瓶血桨进手术室,诗尧顿时打了一个冷战,用手扶住头,身子直晃,我慌忙搀他坐下来,在他耳边说:

    “哥哥,你冷静一点,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双的丈夫呢!你坐一下吧!”一句话提醒了诗尧,他抬起头来,眼睛都直了。

    “卢友文呢?”他问:“那个混蛋丈夫呢?他死到什么地方去了?”“雨农去找他了!”我说:“你去缴费吧!现在骂人也没有用!”诗尧去缴了费,折回手术室门口,我们等着,等着,等着……像等了一千万年那么长久,只看到医生护士们,穿着白衣服,出出入入于手术室门口,却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们。奶奶抓住每一个护士,苦苦追问着小双的qíng形,那些护士只是说:“还不知道呢!”这样,终于,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微笑的说:

    “是个女孩子,六磅重,很好!”

    “活的吗?”奶奶瞪着眼睛问。

    “活的!”“小双呢?”诗尧沙哑的问:“大人呢?”

    “医生马上出来了,你们问医生吧!”护士缩了回去。

    诗尧倒进椅子里,他又用手扶住头,喃喃的说:

    “她完了!我知道,她完了!”

    我用脚狠狠的跺了诗尧的脚一下,我哑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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