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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_琼瑶【完结】(3)



    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chūn天早上发生的事。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下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她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

    兰婷在那个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幺东西叫“笑”,她只是紧握着妹妹的手,呆坐在病chuáng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着点忧愁,带着点无奈,带着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着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

    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着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了。

    嫣然无意识的望着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是,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馆”来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业不小,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着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幺呢?“听”雨?“听”雨,“听”雨!

    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着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着那缎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

    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

    “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jīng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幺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

    “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làng费时间。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

    “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幺?”

    “因为你无法躺着看,跷着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

    “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着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

    “这感觉不好。”他说。

    “什幺感觉?”

    “填表,我好象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

    他把填好的表格jiāo给她。她拿起来,看着: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着她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抹调皮,带着抹自信,带着抹天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

    “安骋远,”她念着,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到几个小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着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后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缘,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

    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着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rǔxing。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

    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象中那幺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着:“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xing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xing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着用理xing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xing的。一个偶然,一个-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幺?命运是非理xing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着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她对着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qíng绪沉落了下去,心qíng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chūn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幺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qiáng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着:“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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