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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_琼瑶【完结】(4)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qíng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做什幺,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

    “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she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幺?”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幺。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

    “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

    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qíng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

    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着她。她沉默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

    “怎幺了?”他问。“我说错了什幺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幺?”

    她摇摇头,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幺叫不受欢迎,什幺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

    “怎幺?”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

    “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孤僻和傲慢是慢xing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

    “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幺,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幺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

    “什幺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xing的呼唤’!”

    “胡说!”

    “那幺,”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就是‘海láng’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着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着,他们彼此看着,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笑了。

    “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幺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她摇头。

    “不告诉你!”

    “你很天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幺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子!多幺充满活力与热qíng的一个男孩子!多幺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幺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

    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

第二章

    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

    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愉已经消失了,跟着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忧郁。忧愁夫人!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着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飘dàng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xing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着:“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

    “你……”她怔着。

    “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所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她瞪着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咧着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眼看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着他,心里涌上一层温柔,脸上的肌ròu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

    “你叫什幺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坚定。“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幺称呼你?”

    “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

    “卫嫣然。”他紧盯着她,重复着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其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6553322121165533235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幺笨拙!告诉我以前多幺笨拙!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

    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làng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yīn暗的huáng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着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huáng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它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

    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再轻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jiāo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那,这一-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làng瀑布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着,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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