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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_张爱玲【完结】(36)



    因此"史太夫人极爱孙女"这两句是后加的。其实这两句也有问题。惜chūn是侄孙女,也包括在孙女内。这是因为加史太夫人句的时候,惜chūn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qiáng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的改写程序如下:

    茍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名迎chūn。"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chūn惜chūn。

    啕加史太夫人句。迎chūn改为贾赦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己女。

    咮惜chūn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chūn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迎chūn,因为即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chūn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chūn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同是写探chūn宝钗代凤姐当家,一献身手。第五十五回既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chūn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家园子里的花鱼虾除供自己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己,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粉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chūn宝钗代管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子的事在"孟chūn"。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蚂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树的。袭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布)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老婆子既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chūn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于还没有入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意上换汤不换药,显然并没发觉祝老婆子与第五十六回的老祝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七回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五十六回探chūn提起到赖大家去,就是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四十五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cha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长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导得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七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与贾芸恋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的口吻,显然没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gān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qíng太才子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叶或末叶──该也是一七六○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原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午,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

    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门仪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骂他们淘气,就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gān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茗──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这书房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因为是当着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卍儿偷qíng。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jian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缺,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灰心,听见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加的,还有下一回近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子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他,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有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不看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cha入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qíng形,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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