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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_张爱玲【完结】(10)



    小张同志洗了衣服,在那里雕花槛上穿了一根绳子晾着。淡淡的一块日影,照在那惨红的庙墙上,一动也不动。

    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dòngdòng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yīn魂不散,仍旧幢幢来往着。他从前和沙明结婚的时候,也是住在庙里。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马上就会想起她来,那似乎是最容易记起的一部份。

    第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gān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gān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yīn黑的大厅,竖着一根根青石柱子,风飕飕的,有点像户外的huáng昏。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各人记笔记,膝盖上顶着一本拍纸簿。演讲照例是以喊口号作为结束。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毛主席万岁!”同时把帽子纷纷毛到空中去,用尽力气,能丢多高就丢多高。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顶。大家正手忙脚乱满地抢帽子,演讲的人倒已经又高高竖起一只手臂,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史达林万岁!”他高叫着

    “史达林万岁!”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gān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搭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gān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藏在帽子时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清的没有血色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身上,倒更显得身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有好几个男gān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高栖在一根屋梁上。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还没有结婚的资格,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gān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见过她。是新来的——怎么,你对他有意思?”“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的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喃喃地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

    女gān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革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

    清晨的阳光从门外she进来,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赤豆,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还有大片的笋衣,发出那gān枯的微甜的气味。女gān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卷起她们的铺盖。她们昨天晚上还睡在柜台上。

    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苦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两根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

    “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义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

    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我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

    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bī迫她马上决定。在阳光中看见她,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像一张泛了huáng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样年轻,而是褪了色的。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色了,变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

    两星期后,他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抽身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

    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地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有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勤务员牵着马上接她。

    马蹄声在huáng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们房门里she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纸被风chuī得啪喇啪喇响着。在他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dòngdòng,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年轻的尼姑全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不断,像古代更漏的水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艳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周期接她来一次。她永远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qíng妇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魇似的魅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妻子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有一次召开gān部会议,临时因为军事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党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高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的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gān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内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艳的纸带、戏剧xing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一张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毛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满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huáng的大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跳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gān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党效忠,会场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

    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

    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党。在少女的心qíng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兴奋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窝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中国抗日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日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时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沧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增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xing化,很俏皮,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qíng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白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确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内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系在窗槛上。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撒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像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水。

    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qíng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身在革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身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门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伤兵。王霖很喜欢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年来这一整qíng形很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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