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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_张爱玲【完结】(9)



    她匆匆地绞gān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久。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gān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志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钱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唏唆唏唆响着,嘘出了阵阵的yīn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着那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了,她仿佛很不快乐。

第五章

    月香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已经觉得完全安顿下来了,就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里过。

    早晨,金根在院子里工作,把青竹竿剖成两半,削出薄片来。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从屋子里拖出两只已经完工了的大竹筐,掇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对着两个竹筐吸旱烟,欣赏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与白色的蔑片编成青与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长条的竹片穿到筐里去,做一只柄。做做,热起来了,脱下棉袄来堆在椅子上。

    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肩上担着十几根几丈长的颤巍巍地竹竿,从山下下来,走进院门,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啷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金根只顾编他的篮子,头也不抬。

    月香走了出来,坐在檐下补缀他脱下的那件棉袄。两人都迎着太阳坐着,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

    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来看看,露出一大片huáng白针色的ròu。她搔了一会痒,把皮肤都抓红了,然后她突然疑心起来,又把金银那件棉袄摊开来,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金根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在篮子里,试着把那只柄往上提了提,很结实。谭老大两只手筒在袖子里,匆匆忙忙走过去,但是一看见那只新篮子,就停了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别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里经过,没有一个不停下来的,全都把脚踏在篮子里,试一试那只柄牢不牢,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月香在一张露天的板桌上摆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咸菜,旁边一只高高的木桶盛着粥。阿招不知道怎么这样消息灵通,突然出现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

    “嗨,来吃饭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声喊道,其实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只凳子搬了来了。他第一筷就夹了些咸菜搁在发她碗里。

    月香几乎碰到没碰那碱菜。仿佛一个女人总不应当馋嘴,人家要笑话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别过身去盛粥的时候,她很快地夹了些菜,连夹了两筷。

    一只huáng狗钻到金根椅子底下寻找食物。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金根背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谭大娘在旁边走过,特地探过头来看明白了他们吃些什么。然后一声不言语,走了。近来谭大娘和他们比较冷淡,因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后对月香诉苦,说她的坏话,恨她唠叨,恨她整天找碴子磨人。金有嫂背后抱怨,当然也也实事。

    白粉墙高处画着小小的几幅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一簇兰花;一幅六角形的,画着琴囊宝剑——都是些距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和月亮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长方形,经过半世纪的风chuī雨打,已经看不清楚了,如同早晨时候天边的微月。

    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佝偻着抽旱烟。

第六章

    金有嫂洗了衣裳,晾在界碑上。那古旧的石桩,斑斑点点一脸麻子。灰黑色的衣服披在碑上,疲软地垂下来,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

    “嗳,金有嫂,饭吃过没有?”

    她抬头一看,不觉慌了手脚。是王同志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着制服。她向来一看见王同志就发慌,使他也觉得不安,怕她应对失当。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体,“嗳!吃过了。”她含笑答应着。“你也吃过饭了,王同志?”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过去,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张张走进大让,嚷着:“王同志来了!”

    谭老大与谭大娘满面笑容迎了出来。王同志把他同来的那穿制服的人介绍给他们。“这是顾冈同志,”他说。“顾冈同志是上海来的,来研究我们这里的生活qíng形。他要跟你们住在一起,过一样的生活。”

    他们笑嘻嘻地和顾冈招呼。顾冈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瘦长身材。戴着黑框眼镜,眼镜框再加上他的浓黑的眉毛,仿佛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哔叽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仿佛他没有穿惯解放装,有点周身不合褶。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个民兵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喘喘地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冈似乎觉得他在这qíng形下,不能不和他极力争夺,想把行李抢下来,自己搬进去。小张同志又不肯放弃,两人一路扭打着,挑担子的脚步歪斜,几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

    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们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上海下来的?”一向习惯总是说“由城里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高。

    他们领客人去看他们搁磨盘与农具的一间房。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把门卸下来做铺板,架两只板凳上。顾同志说好极了。然后他们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赏他们抽签抽到的那只深蓝色花瓶,是他们分到的地方的东西。

    经王同志要求,谭大娘跑了去把金根和他老婆叫了来。金根是劳模,他老婆又是最近“还乡生产”的,很能代表现在一般的新气象。顾冈对他们的印象很深。这些农村妇女倒是的确有非常漂亮的,他想。

    谭大娘说的话最多。别人大都只是含着微笑,喃喃地说两声“现在乡下好喽!”或者“现在两样喽!”谭大娘总是中气很足地高叫着:“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哪有今天呀?”她永远在“毛主席”后面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样,显得特别亲热敬重。

    顾冈可以看出来,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览品,也许他让他住在她家里,就是为了这原因。王同志临走的时候,顾冈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起那老妇人:“她倒是有一桩——说话非常直慡。”

    王同志已经和他提起过这里的冬学,建议叫他去教书,可以和群众多一些接触。现在他又说:“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来陪你到识字班去,给你介绍介绍。

    他又详细解释识字班的重要xing,可以提高农民的政治觉悟。听他说起来,简直仿佛顾冈现在要和镇上的小学生们轮流担任的这份工作,是全国最伟大最艰巨的工作。顾冈心时想,这王同志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家。王的党龄也很长,而且据他自己说,从前在苏北还有过实际战斗经验。他实在应当有一个较好的位置。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在这穷乡僻壤做一个村gān部呢?也许是因为党内派系的斗争,使他郁郁不得志。甚至于他也许曾经跟某一个被毛泽乐“清”掉了的中坚份子。如果是那样,那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了,不宜太接近。顾冈因此谨慎了起来,态度也冷淡了许多。王同志一个人走回去,他住在区公所里,区公所就是从前的武圣庙。他离开了顾冈以后,方才自己觉得,刚才他说了很多的话,关于他的过去……在日本人占领期间作地下工作,后来风声紧了,又学到苏北去参加新四军。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些——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何必告诉人家这些话。“英雄不道当年勇。”难道他已经成了唠叨的老年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自己想觉得很难过。大概是因为顾冈对他的态度里仿佛带着点轻视,使他不由得要夸耀自己的过去,“也让他知道知道我从前的历史。”他最讨厌顾冈和他说起国内新闻的时候,那神气就像是以为他除了当地村庄里的事qíng之外,一无所知。

    他从来没听见过这顾冈的名字。但是从文联负责人写的那封介绍信的口气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后才加入他们的阵营的。

    “我自己算算,为党服务不止二十年了,永远在斗争的核心里,”王同志对自己说,“现在倒在这里招待这投机份子,还要被他看不起。真是活回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机会主义者,胆小如鼠的知识份子,统治阶级的走狗,摇身一变,也前进起来了,还要看不起人!”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胸中闷气稍微疏散些。他很会对付农民。做一件自己善于做的事,那总是相当愉快的。而且在农民的心目中,他就是政府。他们使他感觉到他是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轮齿,而不是一个过时的工具,被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的闲空,但是今一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会,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薄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薄团,蓝布绽开来,露出里面一根根的稻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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