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25)



    「拿来,拿来我看。」蔺益群带笑伸手来抢夺。

    「十足bào露出他是个美蒋走狗。」申凯夫把那张报纸折了起来,向胸前的口袋里一塞。「这是全国xing的运动,这篇稿子应由新华社统发全国。」他沉重地站了起来,「走了!瞎聊了半天,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

    蔺益群与戈珊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不免面面相觑。

    申凯夫走了,戈珊也想跟在后面就溜了出去。她知道兰益群一定很生气。新华社与解放日报因为是骈枝的宣传机构,彼此竞争得非常厉害。

    「戈同志,」蔺益群大声叫着。

    戈珊只得转过身来。

    「下次进来先打听打听,里头有人没人。」

    戈珊忙陪笑说:「今天我一下子大意了,没问一声──」

    蔺益群没等她说完,就冷峻地微微点了点头,是要她立刻走开的表示。

    戈珊迅速地走了出去,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到了外面的大房间里,却又有一个极不愉快的发现。屋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刘荃坐在那里看报。

    「抗美援朝会派了个人到这儿来当联络员,」一个同事告诉她。

    「讨厌!」戈珊向自己说。

    刘荃始终不理睬她,她也不睬他,但是她常常要袅娜地在他桌子面前走过。有一次她给另一个同事写了个字条子,团成一团丢过去,又不小心打在刘荃肩上。

    他完全不理会。有一次为了公事需要和她谈话,也是极简短的几句。一方面她也是冷若冰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有一次戈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来听。「……哦,你等一等。」然后又问了声:「你哪儿?……」她把听筒向桌上一搁,同刘荃那边没好气地叫喊了一声:「你的电话!──文汇报的记者。」

    刘荃走过来拿起听筒,戈珊向他瞟了一眼,轻声说:「喝!有记者来访问了,现在是真抖了,怪不得不理人了!」

    「喂?」刘荃向听筒里说:「嗳,是的,我是刘荃。……咦,是你?──」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面,他最想不到会是她。

    「我今天上午刚到。已经打过一次电话来了,没打通,」huáng绢的声音兴奋地笑着说:「真想不到──在济南忽然接到命令,把我调到上海去在『团报』工作,也来不及写信告诉你──信到人也到了。」

    刘荃简直说不出话来。

    「你几点钟下班?」huáng绢问:「你现在忙吗?在电话上讲没有妨碍吗?」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他倚在写字台角上站着,背对着戈珊。戈珊坐在那里翻着一叠文件,有意无意地把电话线挽在手上绕着玩。绕来绕去,电话线越缩越短,刘荃不得不拨过头来对着她。她有意无意地向他笑了一笑,一只眉毛微微向上一挑。那娇媚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歉意,但是仿佛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又像是眼看着许多回忆化为烟尘,使她感到迷惘。

    刘荃怔怔地望着她,没有感觉;或者是心里太乱,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我现在走不开,」他机械地向电话里说:「一会儿见。」他挂上了电话,立刻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

    戈珊仍旧把电话线绕着玩,她在和隔壁一张桌子上的人谈论着买团体票看电影的事。

    星期日的上午,百货公司前面照例挤着许多无处可去的人,小职员,拖儿带女的huáng脸妇人,全家都穿著灰扑扑的蓝布解放装,站在橱窗面前看着里面的活动广告作为消遣。橱窗里正中陈列着斯大林毛泽东的照片,后面一只银色纸扎大轮盘徐徐转动,轮盘上缀着一只只和平鸽。人们在娱乐方面变得非常容易满足,现在的戏剧电影也并不比这个好看多少。大家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孜孜地看着。大些的孩子们坐在街沿上的铁阑gān上,无聊的踢着阑gān。

    刘荃和huáng绢在人丛中缓缓地走着。看到橱窗里的和平鸽,huáng绢说:「近来和平的空气很浓厚。」

    她曾经听见人背地里在说,援朝的战事不利,所以现在发动了浩大的和平攻势,急于要议和。「也许真的会停战了,」她说。

    刘荃却笑着向四面看了一看,然后低声说:「列宁说的:『共产党人的和平,不是和平主义的和平──是彻底消灭敌人的和平。』」

    「这是列宁说的还是你说的?」huáng绢有点慌张地带着笑轻声说。

    「真的。在『列宁全集』上,不信我可以翻给你看。」

    huáng绢沉默了。她到上海来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她觉得他的神qíng有点异样。他用讽刺的口吻谈到他的工作,也谈到一般的qíng形。不管旁边有人没有人,她不鼓励他说那样的话。

    刘荃自己也知道他话说得太多。这也是一种逃避,很奇异地,他几乎用这些辛辣的言语来挡掉她的手臂,他不要和她接近。他自己有一种不洁之感。

    她比他记忆中似乎还更美丽,头发现在完全直了,也留得长了些,更像一个东方的姑娘。她没有戴帽子,蓝布制服洗得褪成淡紫色。

    走过一家电影院,刘荃说:「去看场电影吧?这张片子北边演过没有?」看一场电影又可以占掉不少时间,散场后他可以送她回宿舍了。

    电影院的领票员也和观众一样穿著蓝布制服,只是手臂上裹着一块白布臂章。影片还没有开映。在那昏huáng的剧场里,卖冷饮与冰淇淋的穿梭来住,还有人托着一只洋磁脸盆,上面盖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轻声吆喝着「豆腐gān!五香蘑菇豆腐gān!」

    电灯熄灭了。今天演的是一张苏联传记片,上座不到三成,他们坐在一排的正中,前后左右都是空dàngdàng的,十分寂寞。

    片中照例又有青年时代的斯大林出现,蓄着一部菱角鬓,是一个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美男子,一双笑眼,目光闪闪,眼光略有些鱼尾纹,更显得风神潇洒。在这张片子里,他在沙皇治下被放逐在西伯利亚,躺在那荒原上,一只手托着头,以一种微带嘲讽而又充满了热qíng的眼色望着一个老同志,用深沉的音乐xing的声音背诵着一首长诗。

    huáng绢忍不住低声笑着说:「他们苏联演员扮斯大林,真是扮得一回比一回漂亮。」

    「大概熟能生巧,越来越大胆创造了,」刘荃轻声说。「个子也一次比一次高了。这次这演员至少有五尺八九寸。」

    「现在这些独裁者有些享受,实在是从前的专制帝王梦想不到的,」刘荃笑着说:「譬如像看见自己在银幕上出现,扮得很有点像,可是比自己漂亮万倍。有比这更窝心的事么?」

    这样低声谈话,自然是靠得很近。但是刘荃略略转侧了一下,依旧把身体向空座那边倚过去。虽然是极不引人注意的动作,huáng绢却留了个心,从此一直到终场没有再和他说话。

    散了戏出来,他们的空气间有一种新的寒冷。

    出了电影院,外面在下雨。这一向常常有这样的阵头雨,他们走过一条小巷,那巷子里望进去,一个皮匠仍旧摆着摊子照常工作着,楼窗里搭着竹竿上仍旧晾满了衣裳,有一家后门口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架着个铁锅,也仍旧继续烹煮着,锅底冒出huánghuáng的火舌头。那雨尽管静静地下着,仿佛一点也没有沾濡着什么,简直像陈旧的电影胶片上的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

    不知怎么,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小巷里面来了。也就像走进古旧的无声电影里,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仿佛也绝对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

    走到小巷的尽头,一转弯,迎面就看见那弄堂的黑板报,立在木架上,那黑板上又钉着两片坡斜的木板,成为一个小小的屋顶。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就站在那狭窄的檐下躲雨,一面看那黑板报。是用红蓝白各色粉笔写的,把当日报纸上的要闻抄录了一遍,旁边加上花边框子。

    雨哗哗地下着。

    「我们下乡土改那天也是下大雨,」huáng绢忽然说,仿佛带着点感慨的口吻。

    「嗳,」刘荃微笑着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不是有这么一个迷信:下雨天遇见的人一定会成为朋友。」

    他无心的一句话,这「朋友」两个字却给了huáng绢很大的刺激。「是的,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她很快地说。

    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然后huáng绢又说:「在韩家坨那时候,大家都很紧张,也许心理不大正常。过后冷静下来了,也许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可是无论怎么样,大家总是朋友,什么话都可以实说,没什么不能谅解的。」

    刘荃默然了一会。「我一直是爱你的,」他说。但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在睡梦中说话一样地吃力,嘴唇非常沉重麻木,耳朵里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不能确定别人听得听不见,也不知道是否全都说了出来。

    huáng绢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也并没有其它的表示。大家默然半晌,她又旋过身去看黑板报。

    雨倒停了。他们正要离开那黑板报的小亭子,huáng绢忽然发现他肩膀和背上抹了许多粉笔灰。「抹了这么一身灰,」她说。

    她替他弹着,刘荃突然把手臂围在她肩上低下头去把两颊紧紧贴在她头发上。

    「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huáng绢终于幽幽地说。「因为──」他顿住了,然后他说:「因为──我们不见面太长久了。」

    huáng绢微笑了。「认生吗?」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可辨认,然而这三个字在他听来,却使他心里不由得一阵dàng漾。

    他吻了她之后才说:「现在不了。」于是他又吻她。

    他们不能老是站在那里。从小巷里穿出来,渐渐又走到热闹的马路上来。天已经快黑了。经过跑马厅的土产展览会,他们正感到无处可去,就买了票进去参观。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