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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26)



    先到手工业馆,里面只堆了一些竹椅、缸、瓮、沙锅之类的东西。再到手工艺馆,老远地就看见门前排着一条长龙,相当拥挤。

    「人家都说手工艺馆比较最jīng采,」刘荃说:「有些绣货和福建的小摆设,还可以看看。」他们的工作单位早已qiáng迫xing地集体参观过了。

    他们也去排队,缓缓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一进门,先看见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五彩丝绣人像,很像一个富泰的老太太的美术照,蛋形的头,红润的脸面,额角微秃,两鬓的头发留得长长地罩下来,下颏上生着一颗很大的ròu痣。

    「这那儿是绣的,简直是张相片,」有一个参观者啧啧赞赏。「连一个痣都绣出来了!」

    「人家说毛主席就是这颗痣生得怪,」一个老妇人说。

    毛主席的绣像占据了正面的墙壁,旁边的一面墙上却挂满了粉红绣花小围涎,不知为什么,统统是同样的花色,同样大小,一直挂到天花板上,使人看了觉得眩晕,又觉得愚蠢得令人感到惊奇。

    刘荃忽然嗅到一阵浓烈的橘子香。然后他看见了戈珊。她大概不是一个人来的,排在她后面的两个男子也和她一样,都在剥橘子吃。距离很远,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很快地望到别处去了。大家排着队一步一步蜗牛式地向前挪动,身边拦着红白条纹栏杆。他知道她迟早会发现他的。果然有一片橘子皮飞过来打在他身上。

    huáng绢刚巧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戈珊向她连看了两眼。戈珊今天仿佛非常疲倦,站在那qiáng烈的灯光下,面颊仍旧红艳得像抹了胭脂一样,但是脸上现出许多憔悴的yīn影。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背后挂着的无数围涎组成平剧舞台上的一堂「守旧」,粉红软缎上绣着一丛丛的绿色花鸟。

    刘荃向她点了点头。那单行的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戈珊和她的同伴们随即从另一扇门里出去了。

    刘荃和huáng绢终于也出来了。跑马厅里面的场地非常广阔,灯光疏疏落落的,不甚明亮。远远近近无数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苏联乐曲,那音乐也像苏联境内的那些宽阔的灰色的江河,永远在灰色的天空下奔流着。跑马厅的一角矗立着钟楼的黑影,糙坪已经变成秃秃的泥地,而且坑凹不平,今天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泥潭上架着一块木板。那广场是那样空旷而又不整洁,倒很有点苏联的qíng调。

    音乐停止了,现在改播一篇演说。声音放得太大,反而一个字也听不出,尤其是远远地在晚风中飘来,只听见呱呱呱呱,紧一阵慢一阵,简直像鸭子叫。刘荃和huáng绢并肩走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一切慷慨激昂的演说,只要隔着相当的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听上去都像鸭子叫,」刘荃想。

    广场上停着一辆卖棒冰的小车子。他们买了两根棒冰吃。

    「嗳,帮我拿着──重死了!」戈珊突然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我在那边芦席棚里买了点火腿。」

    她递到刘荃手里,他没有办法,只好接着。戈珊从没有当着人对他特别表示亲密,因她自己也有许多顾忌,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今天她明明是故意地做给他的女伴看。

    她随即挽住他的一只手臂。「你怎么不给介绍介绍?」

    「这是huáng绢同志。这是解放日报的戈珊同志,」他向huáng绢说。

    戈珊哦了一声,说:「是huáng同志!什么时候从济南来的?」

    「刚来没有几天,」huáng绢笑着说。

    「你兜里有烟卷没有?」戈珊问刘荃。他因为天气热,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cha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拍出一支点上了吸着。「huáng同志现在在哪儿工作?」

    「在文汇报。」

    「你们两位都是新闻工作者,」刘荃说。

    「应当jiāo流经验,」戈珊微笑着说。

    huáng绢说:「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应当向戈珊同志学习。」

    「你太客气了。几时有空上我那儿去谈谈,叫他带你来。」她又别过脸来向刘荃笑了笑。「你几时来吃火腿汤?你不是说这一向很馋么?」她把火腿又接了过去,单和huáng绢一个人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huáng绢说:「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济南来的?」

    「我老写信到济南去,报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也真爱管闲事,」huáng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在他旁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偎得更近一点。刘荃觉得非常惭愧。

    「她跟你很熟?」huáng绢又说。

    「她跟谁都是这样,」刘荃很窘地笑着说:「听说她以前在冀中一带打过游击。」仿佛这解释了一切。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老gān部的架子。」huáng绢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来在手上擦了擦,随手就递给刘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点也没有疑心。也许因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纪和他们相差太远,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岁。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韩家陀搞土改的时候,她似乎对农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点妒意。其它和二妞一点也没有什么。现在她倒的确是有妒忌的理由,却一点也不疑心。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讽刺吧。

    但是他再转念一想,那时候她容易多心,是因为他对她还没有确切的表示。自从他明白地表示过他是爱她的,她就绝对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会爱上别人。她对他这样信任,他更应当觉惭愧,他想。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他本来以为他和戈珊已经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态度,却好象她并不是这样想。她忽然做出那样亲热的神气,不论她是有意旧欢重拾还是仅只为了要破坏huáng绢和他的感qíng,反正他无论如何得要向她解释一下,不能再这样藕断丝连地下去了。

    在报馆里说话不方便,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应当到她家里去。但是这两天恰巧又有一件突击的任务jiāo了下来,他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帮着张励整理一些文件,实在走不开。下午又有一个会议,把他叫了进去担任记录。开完了会出来,张励告诉他:「刚才戈珊打电话来找你。」

    「哦,她说什么事吗?」刘荃做出很随便的神气,这样问了一声。

    「没说什么。」张励坐在写字台跟前,忽然抬起头来向他笑了笑。「你小小点,这女人不是好惹的。」

    刘荃稍稍呆了一呆,但是随即笑着说:「我知道,戈珊这人相当厉害,也真会利用人,我成了他们报馆的打杂的,什么都往我头上推。」

    张励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方才说:「她的工作态度想必是很认真的,可是听说私生活方面……」他又笑了一笑:「听说作风不大好。这样的女人搞上了是很有危险xing的。真的。你得当心。」

    「我怕什么?她还会看上我吗?」刘荃勉qiáng笑着,用说笑话的口吻说。

    张励只是微笑。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刘荃无法判断。也许他仅只是猜测。也可能他仅只是认为戈珊在追求他,善意地向他提出警告。可惜嫌迟了一步。刘荃不由得苦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好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来,到戈珊那里去。

    「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开门的时候说。

    那huáng昏的房间里似乎有一股酒气,他一进门就踢着一只玻璃瓶,听见它骨碌碌滚开了。

    「你是不是马上要上报馆去?」刘荃问。「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坐下来说吧。gān吗这么垂头丧气的?跟你那huáng同志吵了架了?」

    刘荃坐了下来,微笑着脱下帽子来放在桌上,没有回答。

    「她疑心了是不是?」戈珊倚在窗台上,偏着头望着他微笑,伸出一只脚来拨着地板上的玻璃瓶。

    「她没有疑心。」

    戈珊突然把那酒瓶一脚踢开了。「哦,有这样胡涂的人?──倒便宜了你!」她虽然笑着,当然他知道她是很生气,而且在这一-那间他不知怎么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也和他一样猜想到huáng绢不疑心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得多。

    他看见她很快地向镜子里望去。那镜子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光。她像是在夜间的窗口看见了一个鬼,然而是一个熟悉的亡人的面影,使她感觉到的悲哀多于恐怖。

    但是这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对着镜子掠了掠头发。她还是很美丽的。她笑着走过来,从沙发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她忽然有一个新的决心。光为了赌这口气,也得把他抢回来。

    「不要这样,」刘荃扳开她的手。「我们早已完了。」

    「是吗?」她格格地笑着在他脸上乱吻着,「是吗?我倒不知道。」

    刘荃很快地推开了她,坐到一边去。「我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谈这个。」

    「你先告诉我,你们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她又粘了上来。

    「我们是纯洁的。」

    「我真不信了!你现在学坏了,还能像从前那么傻?」

    刘荃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那样生气。他觉得都是他自己不好,连huáng绢也联带地被侮rǔ了。他用力推开了戈珊,站了起来。

    她也变了脸。「这又是生的哪一门子的气?」她冷笑着说。「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是玩玩,总有玩腻的一天──这种事都是双方的,你腻我不见得不腻。老实说,真受不了你那-唆劲儿,疑心病那么大,简直像疯子似的。要不是嫌你那脾气讨厌,我早为什么不跟你结婚你想。我要是愿意要你,一百个huáng同志白同志也没有用。你别以为自己主意大得很,哼!我别的不成,对付你还对付得下来,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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