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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35)



    刘荃第一就联想到小时候听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这张脸是完好的,而且是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但是耳朵背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躺在地下的身体也只剩下了骨胳,骨头上血渍模糊。没有肩臂,没有左胁,腿骨却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时候的一阵狂风把他卷到这壕沟里来。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微微仰着,机警地,唇上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正要发言的神气。

    那甜甜的血腥气更加浓厚了。刘荃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一片漆黑与死寂,连犬吠声都没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创口痛得像刀割一样。

    担架竟没有来。

    壕沟上的天空像一条墨黑的小河,微微闪着两点星光,在云中明灭不定,也像灯光的倒影一样。

    他想到两尺外的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向他嘘着冷气。他也想到野狗会被战场上的死尸吸引了来。朝鲜想必也有láng。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野shòu。

    也许应当感谢他那几处创口,那痛苦永远唠唠叨叨嘀咕着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没有多少机会想到别的事。

    天终于亮了。战场上声息毫无,抬担架的到这里绝对没有危险的,但是仍旧没有来。他们忘记了他了。

    忘是不会忘记的。他相信那两个兵一定会把话带到。gān脆就是他们丢弃了他。

    在这荒原上,因为毫无荫蔽,到了日中的时候,太阳竟是很热。他口gān得难受,像是嘴里可以喷出火来。

    那微笑的脸开始腐臭起来。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经好几次了。这世界完全遗忘了他,唯一没有忘记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伤口,永远无休无歇地nüè待他,给他受酷刑。现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仿佛整个的人只剩下一只肿得多么大的舌头,像一只极大的软木塞,含在嘴里。

    天气非常晴朗,壕沟上露出一条碧蓝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涧,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层làng花似的白云。他仰着脸望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白沫溅到他脸上来。

    他忽然像是听见齐整的步伐。在地底下听脚步声的确是比较清楚。渐渐地,他可以辨别那脚步声的方向了。是从后方来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人数很多,想必总是再一次要攻占这座山头。

    他紧张得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已经有许多人乱烘烘的跳到这壕沟里来。他很愿意闭着眼,仅只让这温暖的人cháo在身上冲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qiáng使自己开口说话。他心底里有一种恐怖,怕他们把他连那微笑的死尸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连?」他微弱地说。

    「一百三十三营七连,」一个青年说,一面俯身望着他。这人眼睛深而黑,长长的脸,穿著huáng布棉大衣。

    「我是八连的。有水没有,给我一点。五天没喝水了。」

    「我们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没有了。」

    他们都很惊异,他一个人留在壕沟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个班长,名叫叶景奎。他看了看刘荃身上的伤,没说什么,拿出一卷不甚gān净的纱布来,替他包扎了一下。

    「痒得很,出了蛆了吧?」刘荃说。

    「还好,可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定溃烂得很厉害,叶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烟来,在土墙上划着一根洋火,点上了抽着,驱除那腐烂的气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没办法,」他说:「有chuáng没有?」

    他嘴里衔着香烟,帮着刘荃把腰带上系着的饭碗解了下来,又扶他起来,小心地将尿溺在那只碗里。

    刘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头与喉咙的烧痛。过了一会,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们还在那里打扫壕沟,yīn郁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粪便和尸骨。

    「都是新兵。」叶景奎向他们看着,眼睛里带着落寞的神气。「这回是百分之百的补充,七连整个的牺牲了,」他低声说。

    「我们八连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刘荃说。

    「人家的火力真厉害。我们这完全拿血ròu去拚。」叶景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军用饼gān。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块递给刘荃。「你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这比炒面qiáng,有营养。」他所说的炒面是一种焙热的面粉,他们常带著作为gān粮。

    「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叶景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一样。」他的叹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样,只有一种寒冷之感,并没有感qíng的成分。

    「你多留两块。」

    「吃吧。」叶景奎硬把那饼gān塞在刘荃的手里。

    刘荃缓缓咀嚼那铁硬的棕huáng色的饼gān也辨不出滋味来,但是到了肚子里,像烧酒一样地暖肚。「有什么消息吗?叶同志?」他问:「打得怎么样了?」

    叶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两只护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说:「还在这儿攻这座山头。这次我们有命令,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刘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饼gān。

    「你是哪儿人?」叶景奎说。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党员?」刘荃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僵硬起来,仿佛被触着了什么隐痛似的。然后他说:「你呢?」

    刘荃摇了摇头。

    叶景奎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说什么话。稍稍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劝你还是爬回去吧,回到后方去。趁现在还没开火。」

    「好,我可以试试。」

    「还渴吗?再喝碗尿。」

    「溺不出来了。」

    「试试。」

    试了一会,一点也没有。

    「你要真拿我当自己的亲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给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马上就走。」刘荃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竟流下泪来了。

    叶景奎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带解下来,帮着刘荃把棉大衣用两根皮带绑缚在身上,爬行的时候免得皮肤被擦伤。

    「快走吧,」他说:「自己当心。」

    两个兵帮着把刘荃托起来,送到壕沟外面。刘荃也没有说再见,就挣扎着向阵地外爬去。

    这区域整个地像一个庞大的拖拉机刨过了,把泥土全部彻底地翻了一遍。一根糙都没有。遍地都是烧焦了的苍黑色。

    一望无际都是那黑苍苍的原野。他想起叶景奎来。在这样无边的荒凉中,还会有人间的温暖,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谁知道呢,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们都会活着回来,又会遇见也说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与赵楚,又觉得还是从此不再遇见的好。再来一次三反、整风,他们说不定也会互相诬告陷害,自相残杀。

    往前挪动一步都是痛彻心肺,但是他竭力忍着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一点标志也没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经迷失了方向。有时候隐隐听见pào响,他就停下来仔细听着,辨别前线在哪一方。

    他到哪里都被痛楚的火焰烧灼着。原野那样广阔,但是似乎是有一条蜿蜒的火的小径在前面等着他。

    爬到广原上燃烧着的一缕野火,静悄悄地在地面上延烧过去,有时候像是熄灭了,却又冒出一缕红红的火焰,蜿蜒前进。

    但是终于熄灭了。

    两个放哨的南韩兵士走过那里,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仅只是一捆烂棉花浸透了血。

    但是他还呼吸着。两个兵士抬着他走的时候,他渐渐清醒过来了。他们正在过河,那小河蓝汪汪的,水面上浮着的一块块薄冰流得很急,叮当作声。他知道那水一定是寒冷得啮人。那两个兵士自己涉水过去,却把他举得高高的,不让水溅到他身上。刘荃当时也并不觉得惊异。他只想喝水。他喉咙完全喑哑了,想做一个微弱的手势也力不从心。那小河在他下面,也就像壕沟上的蓝天一样地遥远。他一阵天旋地转,又失去了知觉。

    在南韩军队的司令部,有看护给他把伤口消了毒,包扎了一下。他们给了他小半碗饭,半杯水,警告他不能多喝水。由译员问了他的名字,又问他怎么会往联军的阵地后方出现。

    然后他们用吉普车把他送到汉城,那里有一个联军的医院。医院里的人把他的衣服全脱了,周身洗涤过,伤口腐臭得可怕。刘荃自己以为决无生望,在共方看见伤势比他轻得多的,也都被认为无法治疗,不给医治。

    他照了X光,经过验伤的痛苦,又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是躺在chuáng上,病室里排列着许多chuáng,都是各国的伤兵。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gān净的衣服,和联合国兵士穿的一样。他隔壁chuáng上也是一个中共的战俘,是广西人,彼此言语不大通。那人似乎伤势比他还要沉重,一点东西都不能吃,但是他们不断地给他血浆,一天给他打许多次针。

    他们两人都打了许多配尼西灵针。医院里对他们的待遇完全和联军的伤员一样。他们吃的维他命丸与安神药只有比别人多,因为他们伤势比别人严重。

    医生和看护都是外国人,各国的都有。他们对自己的伤兵常常喜欢说两句笑话,但是对战俘永远是冷漠而认真的态度。「你不能喝水。」一个女看护说,她拿了一句口香糖来给他。「把这个放在嘴里嚼着,就不想喝水了。不要咽下去。」她大概是美国人,砖红色的瘦削的脸,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淡篮的磁盘。她吃力地做出咀嚼的样子,怕他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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