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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52)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qíng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dàngdàng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坝拊奥罚”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chuī哨子。

    胺馑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jīng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翱凑馔跫阎ィ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耙紫壬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

    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ròu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jiāo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qíng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bī供,榨取qíng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jian,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qíngqiáng烈到是什么感qíng都不相gān了,只是有感qíng。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耙紫壬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澳腔孛髅鞔鹩Φ模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耙紫壬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jīng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chūn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láng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qíng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耙紫壬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疤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跋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扒肟颓敫鳎∏氤岳聪卜沟辍!

    袄聪卜沟昃褪浅愿銎磁琛!

    班龋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盎故鞘耠椤-昨天马太太没去。”

    拔宜祷故蔷湃纾好久没去了。”

    澳翘煅钐太请客不是九如?”

    澳翘烀挥辛翁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俺岳闯匀ニ拇ú撕南菜,都辣死了!”

    案嫠咚不吃辣的好了。”

    安怀岳钡脑趺chūn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

相见欢

    氨斫恪!

    班龋表姐。”

    两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称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声“表姑”。

    荀太太忙笑应道:“嗳,苑梅。”荀太太到上海来发胖了,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两手jiāo握着,走路略向两边一歪一歪,换了别人就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huáng的红影子。

    问了好,伍太太又道:“绍甫好?祖志祖怡有信来?”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的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形繁荣,因为闹共产党,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地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唯恐隔墙有耳。

    氨斫阈绿塘送贩-!避魈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翱凑庑┌淄贩-!蔽樘太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卷发。

    拔乙灿泻牵表姐!”

    安豢醇*-!”伍太太戴眼镜,凑近前来细看。

    拔乙部chuáng患*-!”

    两人互相检验,像在头上捉虱子,偶尔有一两次发现一根半根,轻轻地一声尖叫:“别动!”然后嗤笑着仔细拨开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习惯了做什么都特别慢,出于自卫。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务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的。

    伍太太从前是个丑小鸭,遗传的近视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镜。现在的人戴不戴还没有关系,眼镜与前刘海势不两立,从前兴来兴去都是人字式两撇刘海,一字式盖过眉毛的刘海,歪桃刘海,模云度岭式的横刘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圆桃眼镜傻头傻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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