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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53)



    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走梳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没上chuáng,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响,不过当时剪发烫发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头发梳成鬈发堆在额上,确实不容易。辫根也扎紧了,盖住一部分颈项与耳朵。其实在民初有些女学生女教师之间已经流行了,青楼中人也有模仿的。她们是家里守旧,只在香烟画片上看见过。

    霸谔锛页韵簿疲你说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死了!“伍太太说。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着,像听讲古一样。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头发留长了梳头。”

    荀太太笑道:“梳头要有个老妈子会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这么举着往后别着,疼!我这肩膀,本来就筋骨疼,在他们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说着声音一低,凑近前来,就像还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险。

    班龋‘大少奶奶帮着抬,’”伍太太皱着眉笑,学着荀老太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口吻。

    翱刹皇恰?凑饧绨颉-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给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过做惯粗活,肌ròu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位置特低。内伤是看不出来,发得厉害的时候就去找推拿的。

    耙仓挥兴们家——!”伍太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八们荀家就是这样。”荀太太眼睁睁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白龇挂彩谴笊倌棠獭!大少奶奶做的菜好*-!’”

    八会?说‘看看就会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声吐露,“做得不对,骂!”

    澳忝焕词撬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声音重浊起来。“还不就是老李。”是个女佣,没有厨子——贫穷的征象。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女佣泡了茶来。

    氨斫愠檠獭!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经解释过,是“坐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当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后,没有抽水马桶。

    荀太太点上烟,下颏一扬道:“我就恨他们家客厅那红木家具,都是些爪子——”开始是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爪子还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个得擦半天。”显然有一次来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声音里有极深的羞窘与一种污秽的感觉。

    班龋北京都兴有那么一套家具,摆的都是古董。”“他们家那些臭规矩!”

    澳忝抢咸太,对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总是在你屋里,叫你陪着我。开饭也在你屋里,你一个人陪着吃。有时候绍甫进来一会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们俩都笑了。那时候伍太太还没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绍甫是已经见过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一同到上海去过,黑黑的小胖子,长得愣头愣脑,还很自负,脾气挺大。伍太太实在替她不平。这么些亲戚故旧,偏把她给了荀家。直到现在,苑梅有一次背后说她的脸还是漂亮,伍太太还气愤地说:“你没看见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整个一个人呆了。”说着眼圈一红,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弹烟灰,若有所思,侧过一只脚,注视着脚上的杏huáng皮鞋,男式系鞋带,鞋面上有几条细白痕子。“猫抓的,”她微笑着解释,一半自言自语。“搁在chuáng底下,房东太太的猫进来了。”

    吸了口烟,因又笑道:“我们老太爷死的时候,叫我们给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脸。“她怕,”她轻声说。当然还是指她婆婆。

    袄习橐欢掀就碰都不敢碰。他们家规矩这么大,公公媳妇赤身露体的,这倒又不忌讳了?”伍太太带笑横眉咕哝了一声,“那还要替他抹身?”“杠房的人给抹身,我们就光给穿衬里衣裳。寿衣还没做,打绍甫,怪他不提早着点。”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做寿衣,回来绍甫也没告诉我。”

    吧芨就是这样。”伍太太微笑着,说了之后沉默片刻,又笑道:“绍甫现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没接口,顿了顿方笑道:“绍甫我就恨他那时候日本人来——”他在南京故宫博物院做事,打起仗来跟着撤退,她正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们的古董都装箱子带走了,把我的东西全丢了。我的相片全丢了,还有衣裳,皮子,都没了。”“嗳,从前的相片就是这样,丢了就没了。”伍太太虽然自己年青的时候没有漂亮过,也能了解美人迟暮的心qíng。

    翱刹皇牵丢了就没了。”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北京去。重庆生活程度高,小公务员无法接家眷,抗战八年,胜利后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又闹意见赌气不gān了,幸而有个朋友替他在上海一个大学图书馆找了个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来。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伍太太现在又是一个人,十分清闲,常找她来,其实还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电话去,荀太太在电话上总有点模糊,说什么都含笑答应着,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没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给钱。她不愿让底下人看不起她穷亲戚,总是给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点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还要写信。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贴了一张邮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连邮局也要给双倍。

    先在虹口租了间房,有老鼠,把祖铭的手指头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悬空吊着,不然给咬了个窟窿,全漏光了。

    跋衷诎岬恼獾胤胶茫”荀太太常说。

    上次苑梅到同学家去,伍太太叫她顺便弯到荀家去送个信,也是免得让荀太太又给酒钱。是个yīn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门,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斗橱,隔开一张双人木chuáng与小铁chuáng。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没张罗茶水,就像这是学生宿舍。就她一个人在家。祖铭进中学,十四岁了,比他爸爸还要高,爱打篮球。荀太太常说他去看球赛了。

    八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铭是个漏网之鱼。

    有天不知怎么没用药——是一种牙膏似地挤出来,“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轻声告诉苑梅。

    漏网之鱼倒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间房,多么不便。苑梅这么一想,马上觉得不应该,虽说久别胜新婚,人家年纪不轻了,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子范刚走,难道倒已经心理不正常起来了?现代心理学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亲就气她不肯念书——就喜欢她一个人,这样使他失望,中学毕业就跟一个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家里非常反对。她从小家里有钱,所以不重视钱,现在可受别了。要跟子范一块去是免开尊口,他去已经是个意外的机会。

    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风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驼着婴儿,天下去得。连男孩子都自动放弃大学学位,不慕荣利,追求平实的生活。子范本来已经放弃了,找了个事,还不够养家,婚后还是跟父母住。美国也是小夫妇起初还是住在老家里,不过他们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这时候倒又蹦出这么个机会来。难道还要他放弃一次?仿佛说不过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吊儿郎当,就连在娘家都不大合适,当她是个大人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出去找个事做,免得成天没事gān,中学毕业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过,他们面子上下不来。

    最气人的是如果没有结婚,正好跟他一块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给她出国进大学。

    这时候只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去,也不能眼红。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远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爱他,以为他没人要,没有神话里一样美丽的公主会爱上他。

    她母亲当初就是跟父亲一块出去的,她还是在外国出世的,两三岁才托便人带她回来,什么都不记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亲在外国也不快乐。多冤

    其实伍太太几乎从来不提在国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国后初次见到荀太太,讲起在外面的伙食问题,“还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声,却又猝然道:“说是红烧ròu要先炸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抗议地一声娇叫:“不用啊!”

    八狄先炸*。”伍太太淡然重复了一句。

    荀太太也换了不确定的口气,只喃喃地半自言自语:“用不着炸*-!”

    班龋说是要先炸。”像是声明她不负责任,反正是有这话。她虽然没像荀太太“三日入厨下”,也没多享几天福,出阁不久就出国了。不会做菜,红烧ròu总会做的,但是做出来总是亮汪汪的一锅油,里面浮着几小块黑不溜秋的瘦ròu,伍先生生气地说:“上中学时候偷着拿两个脸盆倒扣着炖的还比这好。”

    后来有一次开中国学生会,遇见两个女生——她们虽然平日不开伙仓,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伙打牙祭——听她们说红烧ròu要先炸过,将信将疑。她们又不是华侨,不然还以为是广东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广东人福建人也吃红烧ròu的话。回去如法pào制,仿佛好些,不过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难,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ròu就老了。

    回国几年后,有一次她拿着一只猪皮白手袋给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们的ròu没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们红烧ròu要炸——没皮!不然肥ròu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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