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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66)



    回到舱中,她搬出打字机,打一封求职信,一抬头,却见一个huáng头发青年在窗外船舷边卷绳子。船员都是中国人,挪威人大概只有大副二副三副——如果有三副的话——听见打字机声,也正回过头来看。淡huáng头发大个子,圆脸,像二次大战前的西方童话cha图。

    肮罗,”她说。

    肮罗。”略顿了顿方道:“来个吻吧?”

    她笑着往圆窗里一缩,自己觉得像老留学生在邮船上拍的半身照,也是穿短袄,照片亲自着色,嘴唇涂红了成为红黑色,黑玫瑰或是月下玫瑰,一缩缩回镜框中。

    滴滴答答又打起字来。huáng头发卷完了绳子走开了。

    北欧人两xing之间很随便,不当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回在船上。

    钮太太是姐姐姐夫他们这一群里的老大姐。姐姐姐夫就佩服一个钮太太。

    他们刚回国的时候,姐姐有一次说笑间,肃然起敬的正色轻声道:“钮太太聪明。”

    钮太太娘家姓范,因此取名范妮。钮先生的洋名,不知是哪个爱好文艺的朋友代译为艾军,像个左派作家的笔名,与艾鞠萧军排行,倒有-种预言xing。家里不放心他在国外吃不了苦,给他娶了亲带去,太太进过教会学校,学过家政科。也幸而是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办法,读了十多年才拿到学位,生了孩子都送走了,太太就管照应他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得闲招待这批朋友吃中国饭,宾至如归。

    这些人里就只有姐夫会开车。范妮调度有方,就凭他一辆破车,人人上课下课打工度假跑唐人街都有私家车坐,皆大欢喜。不知怎么,最后总是送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定是哪一个,稍有可能xing的都轮到,看对不对劲。送艾军到家,留着吃饭吃点心不算,临走总塞一包东西在车上,连消夜带第二天的伙食都解决了。即使不过是三明治,也比外面买的jīng致。抹上自己调制的新鲜梅荣耐斯,跟买现成的瓶装的蜡烛油味的大不相同。最后送的女孩子也有一份。

    汽车接连两次抛锚,送去修理,范妮便闹着要学开车,出去买东西比较方便,于是跟他合伙买了辆好些的二手车,是她去讲的价钱,用旧车去换,作价特别高,没让他花什么钱。他开车送她去,自然在场,也听不出她怎样与扎伊尔人达成默契,拿她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在国外雇个司机该多贵。但是他心里想等她自己会开车,艾军有她接送,也不靠他了。

    她学开车,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车上装了小火油炉子无线电,晚上可以开到风景好的地方泊车,看灯赏月,赏雪,听音乐。姐姐姐夫就是她这样不着痕迹的撮合成的。

    他们回国后才结的婚。不久艾军也十载寒窗期满,夫妇相偕回上海,家中老母早已亡故,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当家,把产业侵占得差不多了。

    盎挂一天到晚‘阿哥阿哥’的,叫得来得个亲热!”范妮背后不免抱怨。

    总算分了家,分到的一点房地产股票首饰,她东押西押,像财阀一样盘弄,剜ròu补疮,长袖善舞。撑持了几年,索xing盖起大房子来,是当时所谓流线型装修,“丹麦现代化”的先声。新屋落成大请客,他们家那位大师傅不但学贯中西,光是一味白汗枣子布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菜,本地的西餐馆就吃不到,就有也不是那么回事,更兼南拳北腿一脚踢,烤鸭子纸包jī都来得,自制原畿色八寸见方的红酱ròu,比陆稿荐还道地。连范妮也赶着叫他大师傅大师傅,体贴人微,不然普通住家,天天请客打牌也留不住他。也是图个清闲,比起菜馆掌厨到底轻松多了,等于半退休。而且菜馆分华洋川扬,京菜粤菜,本地馆子;顾此失彼,不免抛荒了他有些绝活。范妮朋友家里遇有喜庆,也常把他出借,连全套器皿,又包办采购,挑他捞笔外快。

    范妮场面虽大,能省则省,两个女儿只进了几年小学,就留在身边使唤,也让她们看着学学,却穿得比内地女生还要俭朴,蓝布罩袍,女佣手制的绊带布鞋,自己纳的布底-反正有两个养老的老妈妈,别的活也gān不了-清汤挂面的短发,免得早熟起来不易控制。儿子也只读到中学毕业。他们父亲几乎赔上全部遗产,读到的学位有什么用?这是不争的事实。赋闲多年后,也说不得学非所用的话了,心血来cháo,也跟朋友合伙开过农场,办过染织厂,结果不过一件件衣料一盒盒jī蛋分赠亲友。莱格焕种的白色洋jī,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鹅huáng的yīn丹士林布,都是外间买不到的。

    他住在他们那座大宅里,就管他自己的一顿早饭与下午茶,橘皮酱不断档,再就是照料他那十几套西装。男子服装公认英国是世界第一,英国绅士虽然讲究衣料fèng工,衣不厌旧,可以穿上几十年。艾军在英国定做的西装永远看上去半新不旧,有两件上装还在肘弯打了大块鹿皮补钉。一件衣服从来不接连穿一天以上——诀窍在挂,而且是写实派厚重的阔肩木质钩架,决不是那种铜丝的。他又天生衣架子样,人长得像个“尖头鳗”,瘦长条子,头有点尖。

    澳腥耸桥ハ壬最讲究穿了,”洛贞向她姐姐说。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脏。”

    芭?看不出来。”

    澳侵帜刈幽驮唷4蟾乓彩遣辉改玫较匆录淙ィgān洗次数多了伤料子,也容易走样。”因又笑道,“艾军那脾气急死人了,范妮有时候气起来说他。”

    洛贞笑道:“真说他?”

    霸趺chuáng凰?”轻声摇头咋舌,又笑道:“范妮也可怜,就羡慕人家用男人的钱。”

    艾军说话慢吞吞的,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道:“呃……”一声“呃”拖得奇长。

    女儿便道:“爸爸是吧?”

    斑馈…”依旧犹疑不决,半晌方才猝然应了一声“嗳”。

    范妮皮肤白嫩异常,眉目疏朗,面如银盆,五官在一盆水里漾开了,分得太开了些。回国后一直穿旗袍,洛贞看见她穿夜礼服在国外照相馆里照的相,前后都是U形挖领,露出一块白腻的胸脯,虽然并不胖,福相的腰圆背厚,颈背之间丰满得几乎微驼,在摄影师的注视下,羞答答的低着头。很奇怪,原来她也有她稚嫩的一面。

    女儿到了可以介绍朋友的年龄,有一次大请客,到北戴河去。那是要人避暑养疴的地方。因为有海滩,可以游泳,比牯岭更时髦。包下两节车厢,路上连打几天桥牌,奖品是一只扭曲凸凹不平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两套花园阳台用的黑铁盘花桌椅都带了去,免得急切间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铁扭麻花三脚烛台,点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树根的绿蜡,在沙滩上烛光中进餐。大师傅借用海边旅馆的厨房做了菜,用餐车推到沙滩上,带去几只荷兰烤箱,占用几间换游泳衣的红白条纹帆布小棚屋,有两样菜要热一热。一道道上菜之叫,开着留声机,月下泳装拥舞。

    两个女儿都嫁得非常好。

    不久之前,钮家搬到香港去。这天洛贞刚巧到他们那里去,正出动全体人手理行李,东西摊得满坑满谷。真是天翻地覆了,她怅惘地想。

    坝星就走,没钱就不走,”她用平板的声音对自己说,就像是到北戴河去。

    叭毡救说氖焙蛞补过来了。”大概不止姐姐一个人这么说

    霸诶锿贩凑大家都穷,一出去了就不能不顾点面子。”姐姐说。

    光是穷倒就好了,她想。

    这是后来了,先也是小市民不知厉害。

    姐姐姐夫也是因为年纪不轻了,家累又重。这两年姐夫身体坏,就靠姐姐找了个事,给一个东欧商人当秘书翻译。洛贞失了业就没敢找事,找了事就再也走不成了,要经工作单位批准。

    也许因为范妮去了香港恍如隔世,这天姐姐不知怎么讲起来的,忽然微笑轻声道:“范妮那次回国在船上,他们跟船长一桌吃饭,晚上范妮就到船长房里去了。”

    洛贞听着也只微笑,没做声。也都没问是哪国的船,一问就仿佛减少了神秘xing,不像这样是个女鬼似的悄悄的来了,不涉及任何道德观。

    想必就去过一次,不然夫妇同住一间舱房,天天夜里溜出来,连艾军都会发觉。她是不肯冒这险的。在国外那么些年,中国人的小圈子里,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也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闲话。

    姐姐一定一直没告诉姐夫,不然姐夫也不会这样佩服她了。

    因为尊重这秘密,洛贞在香港见到范妮的时候,竟会忘了有这么回事——深藏在下意识里,埋得太深了?也不知是否因为她为人不太调和,太意外了,反而无法吸收,容易忘记?

    洛贞出来后就直奔范妮那里,照姐姐说的,不过嘱咐过不要住在他们家,范妮现在是跟女儿女婿住。见了面她说明马上要去找房子,范妮慡快,也只说:“那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我这里刚巧有张空chuáng。”

    她看了报上出租的小广告,圈出两处最便宜的,范妮叫女佣带她到街口杂货店去打电话。她很诧异。仿佛听说香港人口骤增,装不到电话,但是他们来了很久,也该等到了。范妮没有电话怎么行,即使现不做金子股票了,凑桌麻将都不方便。住的公寓布置得也很马虎。她留神脸上毫无反应,范妮倒已经觉得了,漠然不经意说了声:

    跋衷诙际钦庋。”

    跋衷谙愀凵意清,望出去船烟囱都没几只,”艾军回上海去卖房子,也曾经告诉他们。

    但是去打电话正值上灯时分,一上街只见霓虹灯流窜明灭,街灯雪亮,照得马路上碧清;看惯了大陆上节电,如同战时灯火管制的“棕色黑灯”,她眼花缭乱,又惊又笑。

    看了房子回来,在他们家吃晚饭,清汤寡水的,范妮脸上讪汕的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没添菜。但是平时也这样美食家怎么吃得惯?洛贞不禁想起那一次,有人乘飞机带了芒果到上海来送范妮,她心满意足笑着把一篮芒果抱在胸前摇了摇,那姿态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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