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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70)



    赵珏知道她不会告诉恩娟这话。恩娟因为赵珏看过xing史,有一次问她xingjiāo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再也说不出口,画了个简图,像易经八卦一样玄,恩娟看不懂,也只好算了。

    自从丢了东三省,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学生救国会,常请名人来演讲。校中有个篮球健将也会演讲,比外间请来的还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赵珏高两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不在话下,难得的是态度自然,不打手势而悲愤有力,靠边站在大礼堂舞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演讲稿,斜斜的站着,半低着头,脖子往前探着点,只有一只手臂稍微往后掣着点流露出一丝紧张,几乎是一种yīn沉威吓的姿势。圆嘟嘟的苍白的腮颊,圆圆的吊稍眼,短发齐耳,在额上斜掠过,有点男孩子气,身材相当高,咖啡色绒线衫敞着襟,露出沉甸甸坠着的rǔ房的线条。

    赵珏在纸的边缘上写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写满一张纸,像外国老师动不动罚写一百遍。左手盖着写,又怕有人看见,又恨不得被人看见。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张小板桌上一只木桶装着“饭是粥”,锅巴煮的稀粥。饭后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险的旅程,但是从来没碰见她。出来进去挤得水泄不通,倒有时候在人丛中看见她。不论见到没有,一挤到廊下,看见穹门外殷红的天——晚饭吃得早——穹门正对着校园那头的小礼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心涨大得快炸裂了,还在一阵阵的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又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夹道的矮树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椭圆形的花瓣,也许就是白玉兰,但是她有次听人说是曼陀罗花——仿佛只有佛经里有?

    学校里流行“拖朋友”,发现谁对谁“痴得不得了”,就用抢亲的方式把两人拖到一起,qiáng迫她们挽臂同行。晚饭后或是周末,常听见一声呐喊,啸聚四五个人,分头飞跑追捕猎物。捉到了,有时候在宿舍走廊上转两个圈子就可以jiāo卷了。如果在校园里,就在那huáng昏的曼陀罗花径上散步。赵珏总是半边身子苏麻麻木,虚飘飘的毫无感觉。“拖”过几次,从来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当然几乎不开口。赫素容自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同班生郑淑菁,纤瘦安静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给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挂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认得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的拉着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

    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qíng。

    还有一次她刚巧瞥见赫素容上厕所。她们学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绿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装水龙头,近缸口腻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远看了恶心,再也无法习惯。都是枣红漆板壁隔出的小间,厕所两长排,她认了认是哪扇门,自去外间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后走了出去,再到厕所去找刚才那一间。

    平时总需要先检查一下,抽水马桶痤板是否cháo湿,这次就坐下,微温的旧木果然gān燥。被发觉的恐惧使她紧张过度,竟一片空白,丝毫不觉得这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温馨

    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过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

    她有点忸怩的对父母说,有个同学要毕业了,想送点礼物。她父母也都知道她们学校里拖朋友的风俗,都微笑,但是也不想多花钱,就把一对不得人心的银花瓶,一直搁在她房里炉台上的,还是他们从前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礼,拿去改刻了几行字,给她拿去送人。她觉得这份礼虽然很值钱,有点傻头傻脑的,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果然校中传为笑柄——毕业礼送一对银花瓶,倒不送银盾?正是江北土财主的手笔。

    赫素容倒很重视。暑假里赵珏万想不到她会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

    赵珏糙糙的梳了梳短发,换了件衣服,不过整洁些,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延挨了一会,下楼在客室里等着,站在窗前望着。房子不临街,也看不见什么。忽见竹篱笆fèng里一个白影子一闪,马上知道是她来了。其实也从来没看见她穿白衣服。

    赵珏到大门口去等着。园子相当大,包抄过来又还有一段时间,等得心慌。

    沥青汽车路冬青矮墙夹道,一辆人力车转了弯,拖到高大的灰色砖砌门廊下,墙上盖满了碧绿的爬山虎。赫素容在车上向她点头微笑,果然穿着件白旗袍。

    进去落座后,赫素容带笑轻声咕哝了一声:“怎么这么大?”

    虽然是老洋房旧家具,还是拼花地板。女佣泡了茶来之后,更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赫素容告诉她说要到北平去进大学,叫她写信给她。

    也只略坐了一会就走了。

    暑假还没完,倒已经从北京来了信。赵珏认识信封上的笔迹——天蓝色的字很大,带糙——又惊又喜,忙拆开来。虽然字大,但信笺既窄又较小——一清如水的素笺,连布纹都没有,但是细白jīng致,相当厚——竟有三张之多:

    珏,(!!赵珏从来没想到单名的好外是光叫名字的时候特别亲热)

    我到北平已经快三星期了。此间的气氛与洁校大不相同,生气逢勃,希望你毕业后也能来。课外活动很多,篝火晚会的qíng调非常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赵珏狂喜的看下去。她甚至于都从来没想到郑淑菁是不是也去了。

    一面看,她不知怎么却想起来,恍惚听见说赫素容左倾,上次亲共女作家爱格妮丝-史迈德到学校来演讲她陕北之行的事,就是赫素容去请来的。赵珏对政治不感兴趣,就连说赫素容的话都没听进去,但是这时候忽然有个感觉,吸引她的篝火晚会不是làng漫气氛的,火光熊熊中是左派的讨论与宣传。

    她对传教一向养成了抵抗力。在学校里每天早晨做礼拜,晚饭后又有晚礼拜,不过是学生布道,不一定要去,自有人来拉夫。她也去过两次,去一趟,代补习半小时的数理化。

    恩娟就从来没对她传过教。

    这封信她连看了几遍,渐渐有点明白了。左派学生招兵买马,赫素容一定是看她家里有钱,借着救国的名义,好让她捐钱,所以预备把她吸收进去。

    她觉得拿她当傻子,连信都没回,也没告诉人,对恩娟都没提起。

    她毕了业没升学。她父母有远见,知道越是怕女儿嫁不掉,越是要趁早。二八佳人谁不喜欢?即使不佳,“十八无丑女”。因此早看准了对象,一毕业就进行。对方也是为了钱。

    她不愿意。家里闹得很厉害,把她禁闭了起来。她气病了,恩娟仪贞来看她,倒破格放她们进来,大概因为恩娟以前常来,她母亲见了总是赞不绝口,又稳重大方又能gān,待人又亲热又得体。

    赵珏在枕上流下泪来。

    恩娟劝慰道:“你不要着急。这下子倒好了。”

    赵珏不禁苦笑。恩娟熟读维多利来时代的小说,以为她一病倒,父母就会回心转意了。

    她们都进了圣芳济大学,不过因为沪战停课了。

    那次探病之后没多久,赵珏逃婚,十分láng狈,在几个亲戚家里躲来躲去,也不敢多住,怕叫人家为难。恩娟约她到附近一个墓园去散步,她冬衣没带出来,穿着她小舅舅的西装,旧黑大衣,都太长,拖天扫地,又把订婚的时候烫的头发剪短了,表示决心,理发后又再自己动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过脑后成锯齿形。

    一个瘦长的白俄老头子突然出现了,用英文向她喝道:“出去出去!”想必是看守墓园的。

    她又惊又气,也用英文咕哝道:“gān什么?”

    她们不理他,转了个圈子,他又在小径尽头拦着路,翘着花白的huáng菱角胡子,瞪着眼向赵珏吆喝:“出去出去!”

    她奇窘,只好嘟嚷着:“这人怎么回事?”

    恩娟只是笑。她们又转了个弯,不理他。

    赵珏再也想不到是因为她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使他疑心是磨镜党。

    恩娟讲起她在大场看护伤兵。“有一个才十八岁,炸掉三只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伤口,不过不像‘十指通心’,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声不响,从来不说什么。给他做点事,还一脸过意不去,简直受罪似的。长得也秀气。”

    败歧飨衷诰褪撬哥哥一个朋友,一天到晚在他们家,”恩娟说,但是仿佛有点讳言。

    赵珏就也只默然听着。

    “这人……一天到晚就是在弹子房里。”

    赵珏的母亲终于私下贴钱,让她跟她姨妈住,对她父亲只说是她外婆从内地汇钱给她——年纪大的人,拿他们没办法。

    她也考进了芳大,不过比恩娟低了一级,见面的机会少了。

    “再念两年书也好,好在男家愿意等她。”她母亲说。也许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大学男女同学,说不定碰见个男孩子。

    圣诞前夕,恩娟拖她去听教堂鸣钟。

    赵珏笑道:“好容易圣诞节不用做礼拜了,还又要去?”

    “不是,他们午夜弥撒,我们不用进去。你没听见过那钟,实在好听。”

    到了教堂,只见彩色玻璃长窗内灯火辉煌,做弥撒的人渐渐来得多了。她们只在糙坪上走走。午夜几处钟楼上钟声齐鸣,音调参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为壮丽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从流行歌转进到古典音乐,跟上海市立jiāo响乐队第一提琴手学提琴。也是纳粹排犹,从中欧逃出来的,颇有地位的音乐家。

    恩娟说她崇拜他,又怕赵珏误会,忙道:“其实他那样子很滑稽,非常矮,还有点驼背,红头发,年纪大概也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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