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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_亦舒【完结】(8)



    舍监问要不要换房,我婉拒,那只鬼要来寻我,我搬得再远,他一样要来寻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点半了,我还是叫了计程车去的,我叫车子在门口等。我自己按铃。

    小燕跟几个女孩子同住,那来开门的说:“来了!”一边笑,“都等了三个钟头了!”

    小燕自楼上奔下来,一点怒容也没有。只是说:“别乱讲:“她白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

    她取过了大衣。

    忽然之间,我对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贵起来。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道歉一声,我与她走进了车,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驶了出去。

    她轻轻的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这么苍白。”

    我说:“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不起,我迟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略说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见这个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样,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穿着一般的牛仔裤、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学生,有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怎么会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说:“问四姊吧,四姊或者会知道。”

    我只是空虚的看着车子窗外。

    车子一下子到了。

    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qiáng,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ròu,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除非关掉,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qíng人,爱人,异xing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qíng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这是huáng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huáng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jú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huáng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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