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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_亦舒【完结】(9)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huáng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huáng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gān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làng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yù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chuī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qíng?”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rǔ你的医生。”他说,“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gān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xing病。”

    “你不会生xing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xing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huáng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huáng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qiáng一点,就可以什么都gān?,’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觉了。

    我想象着huáng先生复杂的感qíng生活。开头是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或是结了婚,反正脱离了关系。可是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现在也很大了。他后来结了婚,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娶妻,但是因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个qíng妇,现在qíng妇与女儿在英国。

    我这样想着,因为事qíng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像数绵羊一样,所以很快的睡着了。huáng先生本人一定不会有失眠的烦恼。我生命中只要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丽的女人,或是能gān的女人,或是学问好的女人,或有钱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学,累得半死。坐在课堂中,我觉得是làng费时间,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的找个静静的窝去睡一觉、然后再出来。累?不一定,是一种闷倦。

    大家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教授絮絮的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这人最好去讲授催眠术。我的眼光投到同学的报纸上去——火车与货车撞,有人在火车站下放炸弹,一死四十伤。

    在家里,火车与货车也常常在平jiāo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尘,炎热,母亲拖鞋“拍拍”地响着。太阳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时就gān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钟就湿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箩筐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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