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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_亦舒【完结】(11)



    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婉儿的眼睛像猫,dòng悉分明,我实在怀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地下,脸靠着沙发的扶手。她抹了一点香水,是那种糙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这两种香水,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可以闻得窒息。我叹一口气,转过头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样。

    她说:“小时候你太高太瘦,现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点面红,“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她的手是炙热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举止,都有异于一般女孩子。她俯下脸来,吻了我的脸颊,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着。我不敢动,不敢吻她,不敢,然后我嗫嚅的说:“婉儿……”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头发,走到露台去靠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雪白的粗布裤,背后口袋上一个红色的铁锚,一件小小的红上衣,在腰间打个结。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还加着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经出世了。她有这么细的腰。

    ……我真是傻,这么远跑来坐着,这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刚才她这样主动,而我反而像个女孩于一样,她一定很尴尬吧?

    “婉儿,”我低声叫她。

    她听见了,侧侧头,没有转身。

    “婉儿,过来一下。”我低声恳求。

    她缓缓的朝我走过来,没有生气,仍然微笑着。我该怎么解释呢?说我连小令也没有吻过?说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调的经验?那次圣诞节,有人在果汁里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个女孩子胡闹,也不致于到很荒谬的地步,不过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该把这些对她说吗?至于婉儿,她的xing格根本就是这样,刚才那一幕也就不足为奇。她走过来,我拉住她的手,她站着。她的手真是热,热得有异正常体温。我久久地看着她。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长着脸,我为什么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这才好点。今天晚上,我们出去跳舞。”她说这话的时候,娇得很。

    我点点头:“但是我跳得很坏,不骗你。”

    “没关系。”她说,“现在你想做什么?”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动。”我这次说了实话。

    “真的?真的?”她轻快的转了一个身。”

    我点点头,是真的,是一点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种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个下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疲倦得失了礼,还做梦,见到小令,像以前那样,她父亲还没有去世,大家亲亲热热的玩。后来醒来,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几年,很没有味道。

    我身上盖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儿的衣服。她这个人xing格突出,连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统,鲜明得很。

    我叫:“婉儿,婉儿……”天已经黑下来了。

    婉儿还没有出来,张伯母应声而至。

    我难为qíng地跳起来:“伯母……”

    “不要紧不要紧,怎么脸红得这样?唉,你小时张伯母还替你洗过澡呢!不怕说你,你是我儿子一样的,偏你又多礼,睡一觉有什么关系?”

    我无地自容地笑了。

    “婉儿说你们要去跳舞,她在换衣服。你们吃不吃饭?”

    我说:“不知道,要问婉儿。”

    张伯母瞅着我:“告诉你,家明,你不要太迁就她,慢慢你就晓得了!”

    婉儿出来说:“妈妈从来不帮我,我们没缘。”她一边手在戴耳环。耳环是一粒小珠子,闪闪生光。

    衣服是麻纱的,垂在地下,露着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儿,她真像一个明星似的,次次换衣服,天天换一个样子,甚至一天变几个样子。她流动得像水。

    张伯母说:“看你这样子,不吃饭了?”

    “我出去请家明。”她说。

    我连忙答:“我请婉儿。”

    张伯母说:“你们早合好的圈套!骗我也没用,我老太婆只好一个人吃夜饭了。”她笑。

    婉儿笑:“妈妈真是,爱清静,把我们轰了走,又怕我们说她没人qíng味,于是先在我们头上套个罪名,好使我们不说话——这里斗聪明,谁也不够妈妈,她是最滑头的。”

    这番话下来,连佣人都笑了。这里不需要chūn天,婉儿在chūn就在了,她们这里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羡慕。我们家尚且比不上她们,小令那支离破碎的家,怎么可以算是家呢。我呆呆的看着婉儿。人都是势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从小令那里我知道幸福实在是太无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们走吧。”婉儿说。

    我站起来:“伯母,我们出去了。”

    张伯母拉起我的手:“家明,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规规矩矩的,无论大人多宠你,你也是不失态的,婉儿跟你在一起,是她的福气。你不怕我倚老卖老吧?并不是咱们家婉儿没人要了,但是我把她托给你了,因为张伯伯与我实在喜欢你。”她微笑说。

    张伯母这番话说得这样明显,我很尴尬,只好回头去看婉儿,婉儿若无其事,笑吟吟的。我忽然想起芳心默许这句话,怔怔的,越想越有味道,竟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终于出了门,我拿着婉儿的披肩。她笑:“是妈妈的,我借它用一用。”那是一件白色的貂皮小披肩,好看得不得了。

    我说:“婉儿,你要知道,你很幸福。”

    “我知道。”她说。

    跳舞的地方是婉儿挑的,是一间中式夜总会,有歌星唱歌,也可以跳舞。婉儿还没有见过歌星,好奇得不得了。那天唱歌的是几个颇有名气的人,婉儿看得津津有味。我为她点了几个菜,叫了一点酒。我以为她要喝香槟,她却要了一点很好的白兰地。她很成熟,很大方,很可爱。

    我说了一点事给婉儿听,关于城里面几座新的建筑物。她很凝神,手支着下巴,像要把我说的话完全吸下去。

    吃了饭,我与她跳了两只舞,握着她的手,那种感觉很微妙。我没有说话。我们在舞池里慢慢的跳着,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小令——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在吃饭。她没有看见我们,她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那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膊,不住在说话。我看着很气,后来就心酸了,要赚钱实在不容易啊。

    她在吃菜,夹得很少。一只手扶着脸,穿一件黑底的绿旗袍,与我中午见过的那件不一样。头发从脸旁垂下来,熨成无数的圈圈,垂得牵牵绊绊,仿佛像一株攀藤植物,很像她的xing格。

    我默默的看着小令。我从来没有这么远的看过她。

    她一定常常来这种地方,陪客人宵夜吃饭,可以多赚一点,但是这样来得多了,谁不认得她是某舞厅的红舞女?将来我与她在一起,我是不介意,但是父母亲呢?难堵悠悠之口啊。我大不了把她带了往外国跑,但是父母亲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怎么可能呢?三个月之后,她却在等那天的来临。

    我对婉儿说:“我们走吧,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哪里?”她问。

    “随便你喜欢。”我说。

    她点点头。

    我们结了账走了,我替她穿上披肩。结果我们哪里也没有去,我们只是在尖沙咀慢慢的走了一圈。她很好奇,对每样事qíng都有兴趣,结果我们在大排档吃了宵夜。

    我一直在想,那个中年男人,对小令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要求?抑或对他来说,是合理的要求,算不得什么?然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我有什么权知道,我没有资格知道,我是小令的什么人?

    很夜我才送婉儿回家,她是玩累了。

    她说:“有时候,玩真的要比工作还累。”

    “你工作过吗?”我问。

    “嗯。”她说,“有一次跟同学在中国餐厅做了一个星期,赚了四十镑,gān得像灰孙子似的,又不敢告诉妈妈。结果那些钞票都没用,好好的收着留为纪念,我舍不得用了。我那同学连做了两个月,然后到欧洲去玩了半个暑假,正式先苦后甜。我没有用,吃不消了。”

    我微笑。

    然后她拉着我的外套领子,拉上去滑下来,不说什么,我吻了她的额角,她高兴了,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过要逗她开心,总还算容易的。她按了门铃,女佣人来应门,我送她进去,说了再见。

    以后妈妈常常安排我们在一起。婉儿不反对,不反对大家就觉得好办,我们在一起也很轻松开心。

    这样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傍晚,父亲对我说:“家明,考试之后,你大学毕业了,是不是?”

    我笑:“爸爸是知道的,何必问?”

    父亲也笑:“是的,问得多余了。既然拿到了学士,不妨到外国去读硕士,你认为怎么样?反正是开头难,以后就好办,让人家叫一声博士,多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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