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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_亦舒【完结】(12)



    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

    父亲慡气的说:“你的前程要紧,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我们还年轻,不怕你不回来,你肯再去念几年书,我也很高兴。”

    我想起小令——

    “家明,张伯伯、张伯母的意思是想你照顾一下婉儿,婉儿也考了一家大学,你们两人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原来如此,我想。

    “婉儿是不错的女孩子,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伴。他们家在那边有房子,你也不必住到别的地方去,一切都十分理想,我们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我只好点头。

    “那么你赶快与那边的大学联系吧。”父亲说道。

    我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人,但是父亲的命令无懈可击而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实在拒绝不了。

    我想了一夜,该如何向小令jiāo代呢?我开不了口。

    我答应三个月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如今我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怎么对得起她呢?我想起大半年之前,我还口口声声的对她母亲说:“我要娶她。”她母亲是没有答应,但当时我怎么说了那种话,就很稀奇,既幼稚又不负责任。根本是很不可能的。不过我不承认那是谎话,当时我是有诚意的,即使没有兑现,当时我决不是胡扯。

    那使我心里不舒服。

    事qíng就是这么决定下来了,不能有改变,我偷偷的躲着,不敢去见小令。我想起霍小玉的故事,只能呆呆的看着我自己的手心。我的手心一直冒汗。叫我怎么说呢?我只好跟自己讲,我没有对不起小令的地方,我们只是朋友,环境,环境不允许我们这种不成熟的爱。

    这样子有了借口,我也就qiáng迫自己心安理得起来。父母替我急急办着去英国的手续,买大衣添箱子,进行得很热闹。我身后像跟着个影子,黑墨墨的,摔也摔不掉,那是小令。

    考完了试,我还是与婉儿在一起。婉儿是很大胆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她大胆得恰到好处,大人总以为她是天真,我当她是外国人脾气,有时候令我尴尬一会儿,她适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买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里面若无其事什么也不穿,如果她一个人走,说实话,我也会向她看几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却红着脸一整天。

    我忍不住,就劝她几句,她悠闲的替我整了整领带,笑着:“我就是喜欢你那小老头脾气。”

    她眼睛里有太多的狡黠,一闪一闪的。

    每一天我都喜欢她多一点。

    她是个叫人着迷的女孩子。

    我要用婉儿填满我心里的空档,失去小令后的空档。

    那边的大学顺利地接受了我读硕士的申请,婉儿的大衣买好了。(“我不喜欢英国的大衣,每个人都一种式样的。”她说。)她买了七件大衣,一件是奶油色貂皮的。我帮着替她放在箱子里。我的行李很简单,其中包括一张一千镑的汇票。我决定到了以后申请助学金。

    婉儿大概是很“为国争光”的。中国女孩子如果个个像她,就天下大乱了,只是外国人不晓得,她年轻貌美气派好,外国人见了就肃然起敬,拼命的说:“中国女孩子真漂亮。”

    在飞机上,婉儿打瞌睡,头就枕在我的肩膊上,眼睛闭着。我看着她的脸,五官都有种说不出的美。我吻了她的鼻尖,她笑了,睫毛闪动着,只是没睁开眼睛。

    飞机的引擎轰轰然的响着,我想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恐怕是没有法子挽回的了。

    下了飞机,还是八月时分,我就觉得冷,连忙披上了大衣,婉儿却如鱼得水似的高兴。她在英国的亲戚都来了,闹了半晌才上了车,其中有几个表兄妹,都是长头发,抽烟、戴戒指手镯的。我不反对他们的打扮,但是他们却好像反对我的打扮,我顿时成了局外人,没人跟我说话。婉儿的英语流利动听,时不时投来一个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帮中国人,没有必要都说外国话,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进去。是一幢半独立的洋房,两层楼,楼上四间小房间,楼下是客厅饭厅。在英国算是普通的,在我看来就有点豪华。外国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儿马上淋浴去了。

    房间很暖,康很舒服,家具是簇新的,如果没有婉儿,我人生地疏的哪里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来。我躺在chuáng上,看着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灯,昏人yù睡。婉儿进来,裹着一条大毛巾。

    “怎么样?”她笑问。

    “很好。”我说,“明天我们出去走走,看风景,总算到此一游。”

    她在地上坐下来,看住我:“他们都问我你是谁,我说那是我的好朋友,谁也不准欺侮他。”

    “谢谢你。”我微笑。

    “你喜欢这里?”

    “言之过早,要住下来再说。这里一共住几个人?”

    “你,我,两个表姐。”她说。

    “什么?”我跳起来,“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护我们。”婉儿格格的笑着。

    “喂!”

    婉儿不睬我,笑着转身走了。过了半小时,她换了一件长袍,叫我下楼去吃东西。我下得了楼,看见他们几个人坐在地毯上看电视,手上拿着面包在吃,一边是一杯杯的罐头汤,就那么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学生活开始了,只好入乡随俗,叹了口气。

    婉儿靠在我身边。我搂着她的肩膊。

    看完了电视,其余的人都出去了,我与婉儿收拾了纸杯纸碟子,一扔算数。我们坐在房里商量正经事。

    我问:“一个月我应该付多少租?”

    “没有人付租,房子是买的,电费煤气由大人包着。我们就是买点吃的,多数出去在中国饭店吃,否则也很省,出什么钱呢?”

    “那不行,”我说,“不能沾这个光。”

    她笑:“你真噜苏,那怎么办呢?我要你的钱gān什么?”

    我也笑了:“那么我存着,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来,好不好?”

    她点点头。

    五天后开学了。功课很紧张,学校也比较远,我不想挤车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时。婉儿的两个表姐有车子,但我不想麻烦她们,婉儿则乘公共汽车。

    她那两个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换了衣服就走,长得不错,但功课很坏,吊儿郎当的好几年,还读不出个名堂来,不过是借着读书的名堂在外面玩,好听一点。

    婉儿说她们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来她们也带男朋友回来,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后,只好放弃了。

    我见过那两个“大人”,那是婉儿的姨妈姨丈,对我很客气,说张伯母关照过了,千万不要提钱的事。他们很阔气。有钱人容易做人qíng。

    过了一个月,婉儿也买了一部小车子,红色的MG,不算名贵,但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带来那一千镑,照他们那样用,不到三个月就完蛋。

    婉儿人聪明,又久住外国,言语没有隔膜,我当她是大半个英国人。我则比较钝,笔记回来要看半天,渐渐连聊天的功夫也没有了,一星期来匀出时间陪她看一场电影,已经不容易,况且也没有那种钱来玩。

    但是婉儿是活动惯的,她喜欢跳舞,吃宵夜,说笑看电影,虽然不说什么,我一定看得出她觉得我闷。

    我有一次说:“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电视有什么味道?”

    她看着我笑了:“我现在不不想出去,乐得静一静。等我要出去的时候,你留还留不住我呢。”

    我有点感动,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嘛。

    我应该给小令写的信,迟迟没有写。我在逃避着,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两个月,如果小曲打电话去找我,母亲一定会告诉她们我已经走了。

    她会怎么想?

    反正隔一段时间,她会忘记我。我没有说再见,是我不好。她说她已经储蓄了足够的钱,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后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较有代的时候,也想写信给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总是撕掉了。这件事见了面也无法解释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间夜总会,她陪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会怎么样呢?这些说话的人,一定题材更多了。

    这一刻她在做什么?我看看钟,晚上九点。香港的时间要早八小时,那就是下午一点,唉,恐怕她还在睡觉呢。

    一下子就圣诞了,婉儿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没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着假期,把信债还了还,该复的全复了,又温习功课,整天在家。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这屋子又暖又舒服,gān吗要往外面跑,我又没车子。

    婉儿在开头的一个星期还好,我们天夭聊着,看电视,然后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觉得没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着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说话。

    我笑了:“你看你,发脾气了。”

    “你是书呆子。”

    “本来就是。”我笑说。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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