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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_亦舒【完结】(13)



    我看着她,心就软下来了。说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婉儿,别的男孩子求还求不到,现在她等我与她出去,我还推三挡四,莫得福嫌轻了。

    “好好,今天夜里我们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侧侧头:“听!冰淇淋车子来了,快快!我们追出去买来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钥匙!”我说。

    “快啊!不追就来不及了!”她笑着奔下楼去了。

    我抢着跟下去,但是门口并没有冰淇淋车子,只有那碎碎的音乐,一下子近一下子远的传了过来。这个时候满天下着一团团的大雪,我打了一个冷颤,呆着。这雪,这雪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这音乐声也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婉儿拉起了我的手:“来!我们到隔壁街去!”

    我们奔过对街,婉儿看见了那辆车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结结实实的摔了一jiāo,她又哭又骂,一件血红的大衣上又是泥浆又是雪水。我扶她起来,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我肩膊上。

    那辆冷车已远去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冰淇淋车子呢?我想,莫不是做梦吧。今天下了几场雪,每逢下雪,我就当做梦,今天尤其如此。那种细碎的音乐,一地的白,一天的纷纷,只有在面前的婉儿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绝不能放松她。

    她仰起头来,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们拥抱着走回去的,晚上并没有出去。我们在一张chuáng上睡了,到半夜才起来弄咖啡吃。

    我有点不好意思,婉儿侧头向我笑,她问:“你爱我吗?”

    一时我答不上来,我说:“爱的。”在礼貌与道理上是应该这么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着我,然后很满意的点点头。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笑得有点太多。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书本。圣诞过了三天,店铺开门了,我与她一间间首饰店走。我买不起,我送了她一只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欢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儿用一条黑丝绒带子串着,挂在脖子上,我觉得十分欣慰。

    我们过了一个快乐的圣诞。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远,又很近,说不出来的怪异,我无法解释。叫我怎么形容呢?离家一万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儿身上。她叫我擦车,我替她擦车,叫我做枪手赶功课,我也照做。我渐渐的没有了自己,但是我乐于跟着婉儿。我要对一个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儿在一起,就是婉儿吧。

    天渐渐回暖了,婉儿开始穿她的薄衬衫,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盯着她,贪婪的眼睛。

    不过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试。

    (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真是奇怪的。梨花开了一树又一树,雪白的无数的碎细的,衬着嫩绿的叶子。原来chūn天最早开的花是梨花,风一chuī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别的花再开得更盛。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

    小令现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国了,不会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头。

    婉儿不明白这些,她净懂洋玩意儿,她的天地在“小王子”里。在香港,她是难能可贵的洒脱人物,与众不同,活泼可爱,大方慡朗。然而来了外国,她不过是一般外国女孩子的模型,xing格就稳下去了。她又有点小xing子,娇气是家里人捧出来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点,我无法使她听我任何一句话,她说什么,我都得言听计从。

    虽说如此,她还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国女孩子的缺点优点她都有,中国女孩子的缺点她也有,就是没有中国女孩子的优点,十分难说。

    接近初夏,她就有点变了。

    放了学她迟回来。我焦急的等她,有时候有电话——“我在图书馆,做功课。”“我在同学家。”“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试我也还没有空陪她到处走。我找到了一份优差,在一家教育机构教国语,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错,但是要我做笔记给学生,因此很忙。

    婉儿应该有她的生活,我没有道理令她呆在家里。这个时候,她一个表姐随男朋友去欧洲了,另一个索xing搬到爱人家去。一间屋子,就我与婉儿同居,我一直想订婚,以免人家看着不像话,但是婉儿不怎么起劲。

    我写了信与父母商量,他们很赞成。当然,当初这个人就是他们选的。

    这大半年来,我是尽量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婉儿。

    一个周末,她说:“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晒太阳。”

    “是吗?”我说,“我把事qíng收拾收拾,与你同去。”

    她犹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与女同学一起去。”她说。

    “女孩子结伴,要特别当心。”我笑。

    “我会的。”

    “钱够吗?我这里有。”我说。

    住在她们这里,钱是省的,欠了债,人qíng债。

    “我有,”她笑,“你不用费心。”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当心你自己。”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红了,低下了头。

    我很奇怪:“婉儿,怎么了?”

    她摇摇头。

    周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开着红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没有回来,放学的时候我去她学校门口等,问同学,都说她没上学。我急。论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连电话也不打给我一个。

    回了家,等了一个huáng昏。在屋子里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灯光,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个人看书,心不知道在哪里。夜饭没吃,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

    终于我听到了车子声。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声,但是我轻轻揭开了窗帘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GS,一个女孩子站在车子前面,正与司机在说话。那是婉儿,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随即我又狐疑,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认识她朋友中有这么一部车子,开车的年轻人也没见过。

    婉儿向他道别,他们两个人吻了一下脸颊。

    这个习惯当初我也不顺眼,男女当众吻来吻去的表示亲热,然而入乡随俗,不由人不服气,如今也视为稀疏平常,但是今天这种时间,街上又没有人,婉儿公然与别的年青男人亲密,我心里就冒酸泡。

    好吧,我想:娶漂亮的女孩子做太太吧,每个人的眼睛都住她身上瞪。太太是人家的好,朋友妻是最可戏的,又不用负责,由别人养着,由别人承担着。尤其是婉儿,什么都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一个人。她用匙开了门,上楼来了。

    我只好装睡,等婉儿来解释。

    但是她并没有进我的房间,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放水洗澡,我可忍不住了,到她房间去敲门。

    她惊异,抬起头来问:“你还没有睡?”

第五章

    她头发有点乱,脸颊是粉红的,发梢结着一条桃花色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软下来。

    她圆圆的眼睛弯了弯:“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一直等你。”我说。

    等了这么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两语,就打消掉了。

    “我打过电话来,可借你没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经在路上了,同学的哥哥送我回来的。”

    “车子很漂亮。”我说,带点打听的意味。

    “是的,”婉儿说,“他们家开餐馆。”

    我问:“你自己的车子呢?”

    婉儿抬起头来,眼睛雪亮,沉下了脸,“你怎么老问我问题?我不喜欢人家查我。”

    她的外国脾气拿出来了。

    我说:“你想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她仰起了头。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给我面子。在那一刻里,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我自视太高了,以致摔得这么重。说真的,我是什么人?

    “家明,回去睡觉吧。”她说,“我们明天再谈。”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塞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间,我只好回头就走。

    到了自己房间,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么呢?来到外国,先住在她家里,这算是入赘?一个男人,讲究的还是志气。现在再讲究,也还是笑柄了。我立时三刻的整理起行李来,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儿就在隔壁,自然听得见,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独自在chuáng沿坐了一下。

    觉得不能再稚气了,像个孩子撒娇似的,还等人来挽回,走就走吧,有什么可留恋的?婉儿如果找我,还不容易?这城里能有多少中国人?

    婉儿是个女孩子,如果她认为没有吃亏,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么关系?也太婆婆妈妈了。我打了电话叫街车。

    我拿起行李。书很多,一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我想到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我把两箱书抬到楼下,看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还是凉的。我并没有悲伤,我只是疲倦。一切也还都像一个梦。婉儿甚至没有探出头来看我一眼。我是个男人,我必须要在这种qíng形下离开,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来找我——我希望她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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