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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_亦舒【完结】(17)



    我低着头送师母到门口。

    “总有段过渡时期,”师母说,“随时拨电话过来。”

    我问施峰施峻,“我们还可以再玩吗?”

    施峻反问:“最近有什么好故事?我爱听你说的故事。”

    “做够准备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qíng,她很难真正地原谅我。

    我们互道再见。

    又开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电掣开着,屋子打扫gān净,chuáng铺换过。

    买了许多一百支的灯泡装上,原来顶灯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说,请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灯火通明,会叫她们看到他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所以用掩眼法,家里有点儿像夜总会。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绝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电话cha头cha上。

    苏倩丽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来。

    我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你所需要的,是一个优雅的、风趣的调qíng好手,在你空余的时间与你打qíng骂俏,减轻工作压力,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结婚生子。”

    苏苏轻笑,“受了打击,也不必消极至斯。”

    我更气馁,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来看你。”

    “我没有心qíng。”

    “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苏苏像是收敛了那份轻佻。

    “我确需要朋友。”

    “也难怪,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一早去念书,根本没有朋友。”

    “好吧,你过来。”

    苏苏只是笑。

    “笑什么?”

    “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约会呢。”

    “人是讲质素的。”

    “我立刻来。”

    她的态度全变了。

    牛仔裤、棉布衫,并没有化妆,再也不抛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发上,并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话便是:“失恋了?”

    我没好气。

    “我同你说过,他们是不会离婚的。十多年来千丝万缕的婚姻关系,怎么一时离得开。”

    我不作声。

    “离婚的人不少,但不会是施氏夫妇。多年来她的钱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顾周全,她连填表报税都不懂,一心发展事业,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孩子们入学升学,全由老施负责,他们这家人很奇怪,你发觉没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细心的一个人,什么都心中有数,他有他的一套杀着。”

    没想到苏倩丽来帮我分析失败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么主意。”

    是我手法大过幼稚。

    “现在多好,戏停下来,大家休息三个礼拜。”

    事qíng就这样结束。

    开了学,我还会与国香见面。看到她,应该怎么应付?苏倩丽是女演员,可向之讨教。

    “你懂得服侍女xing?”她问。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yīnxing阳xing,谁有空谁做。”

    “你会低声伏小,主持家务?”苏苏讪笑。

    “如果我爱她足够,我会。相反来说,如果妻子爱丈夫足够,她也会,家务诚然琐碎可怖,但爱是无惧。”

    苏苏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有道理,男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盛国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处。”

    苏苏张嘴yù语,又忍住。

    “你可是要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在同一家大学任教。”

    “遇见了,应该怎么办?”

    苏苏笑,“你真可爱,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欢盛国香,但我会明白盛国香何以喜欢你。”

    “回答我。”

    “有好几个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么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

    “你在开玩笑。”

    “那么若无其事:你好吗,施先生好吗,孩子们好吗,几时吃茶。”

    “太虚伪了。”

    “当她透明,目光she穿她,看她身体挡住的东西。”

    “我做不到。”

    “那么肃静回避。”

    “避不胜避。”

    “换一间学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几间大学?”

    她忽然问:“心里舒服一点儿没有?”

    “好多了。”

    “说出来会好一点儿。”

    我即时警惕起来,“什么,谁说过什么,我没说过,都是你说的。”

    苏倩丽站立,双手撑在腰上,笑吟吟地说:“你这个人,不见得是个纯洁无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国香,谁也别想占到你便宜。”

    那也觉自己太过分,“对不起。”

    她取过手袋,“很难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

    “谢谢你来。”

    “有空找我。”

    我没有。

    努力做体力劳动,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十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笑话,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huáng昏跑步,汗流浃背,一公里一公里,无端端跑近玫瑰径,怵然心惊,又跑回头,躲在墙角喘息,一脸的汗,也许是泪。

    一天一天过去,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ròu松,三餐都是它。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ròu松过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ròu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过一点儿,暗中把它当药。

    盛国香,你总得见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

    人瘦了。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gān枣子模样,浑身皱摺,一点汁液也没有,皮肤在关节处打转,女孩子看到我,都惊骇到掩脸尖叫,没有人再爱我,我已失去一切。

    惊醒吓出一身汗,又减了磅。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已近八月,时间总要过去,人总会老,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想想其实应当看化,今日使人流泪的爱qíng,他日终会淡出,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他也没有回来,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兴奋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费用jiāo上去,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开了学,小朋友同我诉苦,说一点儿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动受限制,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必须改过,并且天大要背《圣经》。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庆幸没去成,反而更加纳闷,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而原本,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

    事隔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投来友善的微笑,我只觉得茫然,接收不来,是朝我笑吗,我已色衰。

    不知过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huáng昏,天天问:该好些了吧,该痊愈了吧,乃有种风chuī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

    一日运动完毕,颓然返家,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活脱脱盛国香模样,身型苗条,皮肤金棕,穿着卡叽裤子,白布衫。

    我顿时心酸,痊愈?无望,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

    我别转面孔,掏出锁匙开门。

    “林自明。”

    我转头。

    那女子向我走来。

    是幻觉。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疯,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过来,还唤出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林自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睁开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国香站在我面前。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

    她说:“我提早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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