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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_亦舒【完结】(27)



    也许盛国香需要的也是这么一个人,也许这个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xing都需要这样的好丈夫。

    心中仍然酸溜溜,浴后照镜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

    每日上学放学,都渴望国香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十来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以后就没有机会。

    但又怕会碰见她,一个下午,偶然在校园看见一条白裙子及纤细棕褐的小腿,便以为是她。

    不知恁地,第一个反应便是要躲起来,一缩缩到大树后面,又忍不住要偷看几眼。

    她走近,又走远,并不是国香,没有一点点相似,她穿的一双白鞋既脏且旧,头发也没打理好,发梢又gān又枯。

    错了,完全错了。

    同一天下午,师傅同我说,国香已到希腊去开会,稍后施秀升会去接她返来。

    这么说,原来她人不在,我根本不用步步为营,更加连惆怅的理由都没有了。

    帮林自亮整理帐目,他诧异地说:“你亏空真不少哇。”

    我探头过去看到数目字,也发呆,几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竟用掉这么多。

    “难怪他们都说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惭愧、尴尬、羞耻,嚅嚅然说不出话来。

    经理进来说,“外头有一位苏小姐,买了许多东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对我说:“你出去看看。”

    “可是苏倩丽?”

    经理点点头。

    我推门出去,苏苏穿红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们做广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还没有走?”

    “你在移民局办公?这么关心我的行踪。”

    “我知道你的感觉。”当然,苏苏也已听说。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确实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里,同一qíng况。”

    我看住她。

    “我警告过你,你赢不了。对,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梦,同她们相处过之后,我已把养儿育女的念头全抛在脑后。”

    我不予置评,面孔呆木。

    “对,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有无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就有三盏,此外瓶瓶罐罐无数。

    “当然可以,”我问,“买这么多,上仓?”

    “我要结婚了。”

    啊。

    “怎么,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摊开来,满以为她问银码,谁知她却说:“我对婚姻的看法是两样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开始总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许更差,但不知道,无知就无痛。”

    “我们是否认识该位幸运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复那种调皮狡黠,“幸亏不,他是一个陌生人、神秘客,他认识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们嘴里的苏倩丽。”

    也许我们口中的苏倩丽只有更可爱,但她决不肯冒这个险。

    她大笔一挥,签发支票。

    “我们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时有人收货。”

    “苏苏,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她说,“可惜时间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则可能有进一步发展。”

    苏倩丽总不忘调戏我。

    “振作一点,施氏夫妇是高手,能够做到你这样,已经不容易。”

    我们迅速拥抱一下分开。

    苏苏离去。

    林自亮出来看见说:“一定要这么亲热吗?可见生意是越来越难做,牺牲色相。”见到单子,又说,“将功赎罪。”

    我认为苏苏丑化了国香,她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她只不过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大多如此,以致无以为继。

    说穿了,原来这么简单。

    林自亮说:“屈臣氏来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订两箱给海伦,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jīng彩。”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我也需要酒。家里各式酒jīng不断,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门来边诉苦边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销一瓶威士忌。

    摸摸冰凉的酒瓶,是谁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谁使我做欢乐英雄,还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谁。

    “喂。”

    一低头,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吓一跳。

    “你好吗。”她又恢复彬彬有礼。

    她明显地长高了,缺着门牙,一点儿敌意也无,客客气气与我打招呼。

    “托赖,还过得去。”

    奇怪,我声音里也透着亲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绝无牵qiáng。

    天地良心,撇开利害关系不说,施峻是我所见过最jīng灵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见她,都会想与她亲近亲近,说几句话,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来沽huáng汤?”

    她没听懂。也难怪,我那文人气质毕霞。文绉绉之辞儿不是她可以领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们两个?”

    “同公公一起来。”

    “父亲出门去了?”

    施峻摆出很宽慰的表qíng来,“在希腊同母亲在一起。”可见如今的孩子多有机心。

    施峰走过来,我目定口呆地看着她,小白棉衫、卡叽裤、老球鞋,猛地一瞧,活脱脱就是盛国香,小一号。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她把双手cha在口袋中,朝我点点头。

    师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师父说。

    大家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记得它,让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说,“我瘦许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赞成。

    施峰走在我身边,我用目光量一量她,这一季她起码长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怅,已从儿童变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让她看那个啮痕。

    嘿,你知道什么,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连薄薄半透明贝壳似的耳朵也烧起来,转过头不出声。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记认,只是这一圈齿印。

    我们在馆子坐下来。

    老板亲自招呼我们,用意文说:“多么美丽的一家人。”

    我yù否认,又懒开口。

    施峰闲闲问:“你的小说呢,动笔没有?”

    我答:“到外国去才动笔,在此间出书,动辄给最胡调的周刊上的书评专栏说你的作品不够严肃,我才不gān。”

    施峰朝我笑一笑,充满妩媚,她对我仇恨已融化无踪。

    这么说来,如果我再怀恨在心,未免显得比她们还要幼稚。连恨都不能恨,夫复何言。

    师父问我:“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

    “帮你写推荐书?”

    “真真需要多多美言。”

    “其实留下来岂不是更好,我们都喜欢你。”

    我忍不住笑。

    他们也笑。

    施峻忽然问:“那人后来怎么了?”

    “谁,谁怎么了。”

    “那与他表兄乘船到处游览的人,叫什么名字,汤,唐?那跑进女人做皇帝的国家那人。”

    “啊,唐敖。”

    “后来他怎么了,”施峻心痒痒地问,“你一直没告诉我。”看样子她憋了很久。

    可怜的孩子,她以为这故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其实是最最普遍的民间小说,不必求我。

    “他玩不过女儿国国民,落荒而逃,回老家去了。”

    师父瞪我一眼。

    “他又到什么地方去?”

    “到君子国。”

    施峻大大纳罕,“那是啥地方?”

    “在那个国度——”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灵魂渐渐出窍,升至墙角,冷眼悲哀地看着自身坐在椅上佯装无事,神qíng愉快地说故事。

    终于,魂魄忍不住哭了,为八六年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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