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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_亦舒【完结】(23)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喝闷酒。

    她责备我:“她已经使你不耐烦?”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儿,她的事业,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

    “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那个样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师母声音越发严厉。

    “我若这样想过,叫我天打雷劈。”

    师母低下头,忽然笑了。

    我瞪着她。

    “你年轻,没赶上我们家盛况,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只给我九十分钟。”

    我抬起头来。

    师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当老妈子差遣,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真难受。”

    “所以你离开了他?”

    “还有其他许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别令她难堪。”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客厅里已音无一人。

    他们呼啸而散。

    屋里似炸弹炸过,一塌胡涂,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我默默祈祷。

    师母笑,“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

    我苦笑。

    “对了,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你派人去拿吧。”

    师母取过手袋,预备离开这是非地。

    “不是我说,你无法同施秀升比。”她叹一口气。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

    国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亏空良多,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

    huáng昏她回来,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

    我原谅她,每个大女人背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

    “国香。”

    “我知道。你要教训我了。”她轻笑。

    我心如huáng油遇热,立即融化。

    “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同事们说值得庆祝。”从不解释的她,这样已算十分婉约。

    我出示帐单。

    国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开门见山,“看,童装公司、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法国餐馆……”

    国香忽然会过意来,“可是钱不够了?”

    你看,多么煞风景,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千辛万苦,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

    “可是,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国香大惑不解,“一向没有问题。”

    “对了,”我高兴地问,“你的薪酬呢?”

    国香睁大眼睛,做不得声。

    我叹息一声,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现在她人过来了,薪水仍在那边,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多么猥琐。

    yù哭无泪,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于是低下头,gān笑数声。

    “你会安排这件事?”我问。

    国香显出为难的神qíng来。

    过一会儿她说:“孩子们需要开销。”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又不能说“看,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只得把帐单收起。

    “今日到此为止。”

    国香抬起头来苦笑,“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

    我说:“以前只有一个家,比较容易控制,现在有两个家。”

    “嗯。”

    两个家有两个男人,施氏不能负担那边,林氏又不能负责这一边,把她放在当中作磨心,施与林同样窝囊。

    我到施家去拿国香的衣服。

    一共三只箱子,由施峰指挥着送出来。

    她吩咐我:“一回去马上挂起来,不然会皱,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gān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佣一样。

    然后蔑视地看着我。

    我简单地说:“你已经输了。”

    “输?”施峰说,“父亲说母亲过年之前便会回来。”

    “你要打赌?”

    “我gān嘛要同你赌,你有什么赌注,你不过是我母亲的小玩意!”

    我震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人咳嗽一声,我抬头。

    施秀升咬着烟斗出来。

    他对女儿说:“施峻,去做功课,这里由我应付。”

    施峻恶狠狠瞪我一眼,转身走开。

    施秀升责备我,“林自明,你好不无聊,上我家来恐吓我的女儿,你根本做不到爱屋及乌,真不明白盛国香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你愿意谈话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有。”

    “啊?”充满讥讽。

    “譬如说,国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来,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

    我沉着地说:“请把她收入还给她。”

    施秀升问:“你不觉得两个男人讨论盛国香的薪水,有点奇怪?”

    “我代表她发言。”

    “她有什么话,她自己会对我说,别忘记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继人,我不在,还有施峰施峻。”

    “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说,应当怎么样?”

    我握紧拳头。

    “应当把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施秀升眼中jīng光突现,“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负担盛国香?原来是银样蜡枪头。”

    我蹬蹬蹬退后三步,“无耻。”

    “彼此彼此。”

    完全气馁,脸色灰败地靠在墙上。

    只听见施秀升以十分苦涩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风流才子,我是浊世恶人,现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点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里。

    他说下去,“表面看来,盛国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现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满灵魂的外表底下是什么。”

    “国香不容诋毁。”

    “你以为我会恨她?”

    “那么放弃她。”

    “叫她放弃这个家。”

    我悲哀地低下头,我俩完全被动,听由国香摆布。

    忽然两个男人都心平气和。

    “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施秀升说,“不是我的牺牲,盛国香不见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杂务,好让她专心事业,无后顾之忧。

    “施峰由我一手带大,那时环境甚差,没有保姆,是我一只手抱婴儿,另一只手写剧本苦熬过来,请问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盛国香只会周游列国发表演说,林自明,这下子轮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没有亮光,事事以她为中心,把所有时间用来辅助她吧,并无第二个选择,你认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声音,“送客。”

    他拾起烟斗走进书房。

    脚步略见蹒跚,疲倦得不得了。

    这是将来的我。

    我无言,提着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来,我们还得找地方搬家。说不定他与海伦已经结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进屋内,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听电话,打理家务,集秘书、管家、司机、打杂于一身……猛地发觉,这同一般家庭主妇的职责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凄酸地想,寒窗十载呢?

    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做工外进修,著书立论,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样,当一份可有可无的差做盛国香的陪衬品。

    门匙一响,国香回来了。

    我转头看她。

    “问题解决了。”她明快地说。

    我意外地看着她,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她给我一张支票,抬头是林自明,发票人是师父。

    我不相信双眼,“国香,你认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不,但这几个月我不再是你的负债人。”

    “下个月呢?”

    “下个月我要去希腊。”

    “国香,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好好好,让我先休息一下,”她叹口气,边脱外衣边笑,“别心急。”

    我没沉住气,趁她淋浴,到师母家,放下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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