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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_亦舒【完结】(26)



    她低头上车,仍然保留那个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挣扎,“父亲有款子剩下,我可问大哥要,你同施秀升离婚吧。”

    她看着车外说:“暑假过去了。”

    我陡然收声,车厢内却还似留有我刚才慷慨激昂的陈词,余音袅袅。

    国香说:“不会有结果的。”

    轮到我沉默下来,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国香言语忽然流利起来,“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顾,我实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浑身惨痛,呆呆看住她。

    “也没有必要再弄多一个家,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什么都找不到。”她叹口气。

    “不!不能前功尽废。”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会有能力,你要给我机会,我们两人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么眼光应比孩子远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对你来说,这是夏季罗曼史!”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有丝诧异,像是奇怪林自明这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来是美好的事。

    国香面孔上表qíng瞬息又平静下来。

    “不要离开我。”

    “送我回学校,大家都要迟到了。”

    “一定还要回学校?”

    “是,一定要回去。”

    “国香,同我说,我到底排第几:家庭、工作……你说。”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说,一定要你说。”

    她想了一想,“绝对在我自身前面。”

    “不。”我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根本没有地位,从开始你就立心同我开玩笑,你——”我像失恋的少女般痛哭起来。

    qíng绪激动得完全无法宣泄,我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我留不住国香,要尝到得而复失之苦,只会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jīng魂缈缈出窍,回到十多年前,母亲过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课,噩耗传来,接我们赶去医院,大人着我换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裤子,忘了上衣,穿着棉背心就去了。

    母亲在病chuáng看见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与医生护士拼命,直嚎哭,他们只得替我注she,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说我直哭了一年,结果没法子,把我扔到外国去完成中学。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亲临终时一切细节都在我心中重现,我记得那个笑,国香此刻嘴角的笑意与母亲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无奈,实在是不得意,实在是不舍得,但是母亲不得不去,国香你呢?

    身边传来师父的声音,“国香,你先走,我来照顾他。”

    我踉跄地下车,看着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走,废气喉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我挣脱师父的手,靠在墙上喘息,过一会儿,qíng形不但没有改善,反觉眼前金星乱冒,渐渐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护自身。

    过一会儿,自觉可以站立,立刻窜出马路,叫部街车逃逸,留下师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刚起来,一眼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海伦,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国香搁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扫到一个角落,命林自亮马上送还。

    林自亮高高兴兴地应允,他从来没有假装喜欢过盛国香。

    海伦十分懂事,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只坐在一角吸烟。她是个烟枪,开头不明有洁癖的林自亮如何爱上她,日后证明瑕不掩瑜,她的好处实在太多。

    每枝烟只吸一半,怕染huáng手指头,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伦扭开无线电,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怜的蝴蝶》。

    初秋的gān燥空气使歌声特别动人。

    我的双眼布满红筋,酸涩得似要滴血。

    海伦像是为歌声做旁白,自言自语地说:“一整个夏天,如果快乐过一天的话,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每个人的快乐时刻都寥寥可数,后来我们就说平安是福之类的话,因为即使愿意付出高价,也不能换到什么。”

    她站起来。

    我紧紧闭着眼睛,阳光照在眼睑上,一片血红色。

    海伦放下窗帘,“要不要喝些什么?”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点半?算了,反正时间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林自亮回来。

    “任务完成。”他说。

    “你可见到她?”

    “没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没有骄矜?”

    “没有,像是习惯成自然,似接收超级市场货物似,就差没签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难得了,我保证他根本没问过妻子这段日子住在何处。”

    海伦忽然问:“那位盛国香,长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贼秃,照实说来。”

    “你是粗枝大叶多矣。”

    “你找死。”

    开始打qíng骂俏。

    “少年自明还在烦恼?”

    “嗯,一个夏天的历险难免使他心疲力尽。对了,林自亮,你会不会这样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许久,正经思考,终于说:“不,办不到。”

    海伦说:“我也不打算勉qiáng你。”

    “每一对夫妻都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决定回学校辞职。

    戴着墨镜,借外套遮着消瘦的身躯,坐在行政经理前提出我的请求。

    照规矩,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大机构绝对不会留客。

    经理是位极有风采的女士,她却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辞职信,并不拆开,只是说:“我们并不计较个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从这句话看来,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开学才三个月,若gān表格你还没填妥jiāo上来,这么快就决定这份职业不适合你?”

    声音里面,有许多诚意。

    “海洋学院离文学院有二十多分钟路程,你很难偶然碰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这话说得已经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哑喉咙说:“这个城市的气候不适合我。”

    “或许你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漂亮神气的她忽然收敛眼中jīng光,微微笑着,湿一湿嘴唇,隐隐露出女xing特征。

    我如惊弓之鸟。

    以前只有长得美的少女才会随时随地遇见净对她身躯有兴趣的异xing,在这个城市中,一切yīn阳颠倒,我无力应付,逃之则吉。

    她说下去,“学校请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请你再三考虑。”

    “我心意已决。”

    “多么可惜。”她皱起眉头。

    “谢谢你。”我站起来。

    她给我一张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转意,尽管与我联络,这里有我住宅的电话。”

    我礼貌地接过卡片,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这次返来的目的已经完成,留下也没有用,与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间小大学里争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来写几本书出版,倘若有丁点成就,一切荣耀归己名下,与人无尤。

    我决定回老家去与出版社洽商。

    只是,我有快乐过吗?

    记忆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个暑假没有睡好过,盼望、焦虑、失望、怨怼、劳苦、伤感,什么都有,但不记得快乐。

    一直没有主动过,她来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渐渐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玑,都记录在脑海中,将来写作时会用得着,原来小女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小说家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敢任意创作。

    踏入秋天,心中没有任何盼望的缘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chuáng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当中十来个钟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也不转侧,也不做梦,感觉上一登chuáng刹那间便过了一整夜,还有,闹钟响的时候,隐约听见,还会好奇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声音,铃声,怎么会有铃声,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声。

    每天,都由海伦来叫醒我。

    她说她支持我从事写作,闹钟从此作废,爱几时起chuáng就几时起chuáng。

    海伦真的善待我。

    国香走后,时间多得用不完,林自亮与我尽心尽意地纵容海伦,每天下午问她爱吃什么菜。

    林自亮别有居心,狞笑着对我说:“现在海伦一辈子离不开我。”

    这样理想的丈夫哪里找,正业是服侍太太,打点好家里,才回店铺三两个钟头,赚它十万八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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