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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4)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yīn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jiāo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jī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jiāo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làng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yīn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qíng,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chuáng,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

第二章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huáng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事qíng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gān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cháo,空闲较多,他反而jīng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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