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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5)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jīng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rǔ。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xing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cha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jiāo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dòng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qíng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dàng。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fèng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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