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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完结】(16)



    谁叫我对不相gān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qíng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jiāo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gān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jī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xing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jīng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jīng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慡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qíng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qiáng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糙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chuī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jīng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shòu的奇异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cha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xing。”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qíng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qíng,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qíng?”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gān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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