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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完结】(17)



    这个人的qíng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慡,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qiáng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qíng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cao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huáng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qíng。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gān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qíng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ròu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jiāo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这位马先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间一些轻薄的男人般,占了便宜得着甜点,还到处去大叫大唱,姚晶会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为她沉默如金,连小小的石奇在内,皆为她守秘密。

    “怎么才能找到马先生?”

    “我们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

    “怎么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销的生意。”

    “谢谢你们,”编姐说,“多谢你们的资料。”

    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为什么说这么多给我们听?”

    赵怡芬忽然说了非常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心中有秘密,不说出来,知道秘密何用?”

    说得太好了。

    我们把这一段录音对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夹杂着不少“月娥,快吃,凉了就显油腻”与“喂,灌汤饺,这里”之类的废话。

    我与编姐的结论是,她们不喜欢姚晶。

    “为什么?”

    “因为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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