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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完结】(7)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cha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jīng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粗胚而已。

    小时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缘,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qiáng壮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个人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何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女人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深浅的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诡异。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jiāo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身世。”我转身。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进来吧。”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的人招呼。

    赵月娥对牢那个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来。”

    呵,不敢当。我面色梢为缓和。

    那女孩子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发觉那女孩子长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双眼睛,一般水灵灵,似有层泪膜浮着,随时会滴出眼泪来。

    女孩见我凝视她,腼腆地笑,露出小小颗牙齿,更加像她阿姨。赵月娥忽然说:“人人叫她小姚晶。”

第三章

    真像。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比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们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我又吃惊。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qíng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面。”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qíng,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运争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yù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

    赵月娥说:“我的小女儿。”

    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姚晶的遗产为什么不给她们?

    我并不明白。

    “她一心要脱离我们去过新生活,我们也不便妨碍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说是不是,徐小姐?”

    赵怡芬说:“我们与她同母异父,我俩的父亲早就过身,母亲再嫁后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没有来往。”

    我听着只有点头的分。

    赵怡芬又补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会jiāo在你手中。”

    赵月娥说:“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

    我默认。

    “钱谁嫌多?”赵月娥苦笑道,“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

    这是什么意思?

    赵月娥又说:“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手头上有三部车子,自己开一部,两部租与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识分子,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多年。我们不等钱用,况且母亲说过,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点暖炉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以一个“她”字代替姚晶,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对姚晶没有恨,只有爱。

    爱及欣赏。

    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把糕点蒸一蒸热,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我问:“老人家呢?”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声。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络。”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jīng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qíng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我要走了。”

    “有空再来。”赵月娥说。

    她虽说嘈吵一点,却有些真xingqíng,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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