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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完结】(8)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们,不必知己知彼。

    “再见。”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与她俩格格不人。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cha不人,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姚晶,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这是他们应付qiáng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没有一会儿杨寿林就带着编姐上来了。

    寿头一直有我公寓的锁匙。

    “编姐——”我总得自辩。

    “别乱叫,”她铁青面孔,“对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头,表示没脸见她。

    寿林说:“这是gān什么?孩子气,来,跟编姐鞠个躬,认句错,不就没事了?”

    “叩头我也不要!”编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谁同你叩头。”

    “一人少说一句,两位,”寿林死劝,“别把话说僵好不好?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们。”

    “我下台上台gān什么,我又不是做戏的。”编姐忍不住气。

    “多年的老朋友。”寿林还在努力。

    我说:“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为我有独家资料,怪我独食。”

    “你就给他们怪一天两天好了,明后天你那版上没有消息,不就证明你的清白身?为老友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诉你,你这种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杀勿论。好,迟早会有报应,叫你遇到个拆白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还要踩死你。”

    “你这个毒妇,”她气得面孔发白,“你以为你嫁定杨寿林?你——”

    寿林bào喝一声:“你们俩有完没有!”

    我静默下来。

    “徐佐子,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到人,你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一个接一个,永永远远坐在那里等电话。”

    真可怕。我气结,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还有——”“还不够?”我怪叫。“还有,祝你永远写不成小说。”

    “你太过分了,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你这样咒我?”我指着她说。

    杨寿林放弃,举起双手,瘫痪在沙发上。

    “不,”编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语:祝你写一部自以为jīng心杰作一堆烂泥般的小说,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晕头转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终遭读者淘汰,自此一场chūn梦,一蹶不振。哈哈哈。”

    这真是天底下对写作人最恶毒的咒语,我默默无言。

    “你还敢写?”她笑问,看样子气已经消了。

    “总比你写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轻易写,一写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志铭扬名四海的时候,你那本小说还没面世。”

    “可是具悬疑xing,或许一写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码头脱光了站三小时,包你一夜成名呢。”

    杨寿林大声叫:“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瞪着编姐,编姐瞪着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过现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总不会làng费jīng力去憎恨一个不相gān的小瘪三吧,来,我们握手。”

    梁女士并没有伸手,“我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摆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

    “你太难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寿头杨的故事?”

    “佐子,”寿林出声,“告诉她吧,有什么要紧?”

    我想想,不得不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声“好”。

    编姐与我大力握手。

    “你胜利了。”我说。“我赢了?怎么会,我又不想把这些事写出来。”“真的不写?”

    “你别把我当利字当头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她推开我。

    我很详细地自张煦一直说起,说到姚晶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么曲折?”编姐大大地惊奇,“竟瞒了我们十多年,好家伙,她从来说是没有兄弟姐妹,据我们所悉,她是英文书院女学生,读到中六才从影,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她到底什么年纪?”编姐问。“讣闻上说是三十三。”

    “加了三岁没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说,“她不止三十三岁。”

    “三十六也不算老,”寿林说,“女人一切怪行为我都可以理解。”

    “瞒年纪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横打竖看都是中年妇女,还企图有人以为她二十九岁半。”寿林说。

    我说:“寿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cha意见。”

    “关于姚晶,我们到底知道多少呢?”他问。

    “我现在问起来,等于零。”我答,“她很高明,什么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才知道。譬如说她如何认识张煦,就没有人晓得。”“她是怎么样进人电影界的?”寿林问。“艺林公司的训练班。”编姐说。

    “什么人教过她?”我问。

    “你以为是纽约艺术学院?还有导师专门教授演技呢。”寿林说,“不过是临记出身。”

    “不,”编姐说,“姚晶没有做过临记,断然没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么?”

    “《战争玫瑰》,”寿林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东亚影展,我爹有份做评判,她被选出做影后。”“是吗,杨伯伯去做过那种事?真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编姐白我一眼。

    寿林说:“闲话少说,让我把事qíng串连起来。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迁来港。大抵十五六岁左右,参加电影公司做演员,旋即拿影后奖,七十年代大红大紫,于全盛时期结婚,归宿美满,事业虽略走下坡,但快乐家庭足以弥补,不幸天妒红颜,终以心脏病猝发,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后,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当中有许多漏dòng。

    加人影圈,已十六岁左右,那么自一岁到十六岁,她做过些什么?认识什么人?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姚晶的资料。”

    “还用到资料室去?梁女士在这里。”编姐说。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说。“早到十五年前?”编姐说。“更早。”

    “她没有进电影圈之前的事,谁知?”

    “你们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来找蛛丝马迹吗?”

    编姐侧侧头,“是,对当红女明星的即时新闻,我们会努力抢。”她说,“但是姚晶,她已经过时了。这次她去世后追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你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姚晶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戏都不卖座,演技jīng湛又如何?观众平均年龄只有十三至十九,他们gān脆回家看他们的妈岂非更好。”

    说得好不伧俗。

    我抬起头叹口气,“但她还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妇的眼光去欣赏她,角度与观点都不同,外头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那样的女演员。”

    或许是。

    到头来,她是很寂寞的吧。

    大家都沉默下来。

    寿林说:“把遗产jiāo还给赵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个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马上说:“如果佐子不追,我来追,把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好的。”寿林打个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张不开眼睛。

    梁推开客房的门便往小chuáng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临睡时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qíng。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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