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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10)



    呵四海哪里知道这许多地名,他还以为天地虽大,顶多只有四个,不不不,七个海洋呢。

    现在他知道船每停一处,厨房便大忙特忙,新鲜的淡水、鱼ròu、蔬果,源源运上来,丰盛得令人光是看着都快活,四海挥着汗帮着扛与抬,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凝点,住了手,怔怔看着满箩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为什么罗四海一家人却吃不饱?几时他家也能像这只荷兰船那样丰足呢。

    别的水手在身后推他,“决动手,发什么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进舱来,用扇子掩着鼻,忽然之间,同四海之间又恢复了一点距离。

    她与陈尔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兰落脚。”

    陈尔亨很冷淡,“随你的便。”

    “他说他愿意娶我,”

    “你已经决定了,还是来征求我意见?”

    翠仙不出声。

    她无助地转过头来:“你说呢,四海,你说呢?”

    四海毫不犹疑地答:“我怕你吃亏,届时人生地不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点,一定熬得过难关,待落地生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翠个落下泪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给她这样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灭的她感动得不得了。

    陈尔亨不以为然,“四海,你懂什么,这只船驶到花旗国东岸便要回航,我们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马车走陆路要大半个月,所以洋人要盖铁路,有火车就快。”

    翠仙问:“车岸可有营生?”

    “有,大埠尼铁吾住着不少中国人。”

    四海叫起来,“不,我一定要到铁路站去,在那里才赚得到钱。”

    陈尔亨冷笑,“这小子财迷心窍。”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们会到达彼岸,届时,无论炒杂碎,gān洗熨,还是做擦鞋童,你会赚到钱。”

    “咦你不是说要嫁人吗?”

    “陈尔亨,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国人一把我们搜出来,三个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冲出去找老水手。

    他证实了陈尔亨所说。

    你们运气好,荷兰人为着同英国人争狮子城,闹得不愉快,不放英国兵上船搜,可是这只船到了尼铁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四海背脊如浇了冰水。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一片无际无涯的huáng沙,犹如海洋一般,人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

    “只有外国才有吧。”

    “咄,中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记住了,莫叫人笑话。”

    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bào,沙上有一痕一痕的làng,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qiáng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qíng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gān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huáng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第五章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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