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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11)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ròu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jī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qíng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gān粮,láng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gān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gāngān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jī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qíng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gān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bī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gān,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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