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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_亦舒【完结】(20)



    “……这是什么”?

    “录音机。”

    “gān什么?”

    “录你的声音。”

    “承钰你举止越来越稀奇。”

    “随便说几句话。”

    “对着麦克风声音会发呆。”

    “傅于琛先生,让我来访问你:请问地产市道在七三年是否会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称平稳,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会得直线上升。”(笑)

    “那么傅先生,你会如何投资?”

    “廉价购入工业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为。”

    “谢谢你接受本报访问,傅先生。”

    “奇怪,承钰,昨日有一张财经报纸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是吗……”

    躺在chuáng上,听他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开灯,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烟抽,倒杯威士忌。

    留学最大的好处不是追求学问,对我来说,大可趁这段时间名正言顺养成所有坏习惯。

    静静听傅于琛的声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这样的:

    “喜欢路加还是约翰多些?”

    “当然是约翰。”

    “我也看得出来。”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欢,总有一种隔膜。”

    “我一直鼓励你多些约会。”

    “待我真出去了,又问长问短,查根问底。”

    “我没有这样差劲吧,不要猜疑。”

    “你敢说没叫司机盯梢我?”

    “太无稽了。”

    “男孩子都不来找我。”

    “你要给他们适当的指引。”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

    “这是女xing最切身的问题,岂可疏忽。”

    “你的口气真似位父亲。”

    他长长叹口气。

    朦胧间在傅于琛叹息声中入睡。

    闹钟响的时候永远起不来,非得约翰补一个电话催。

    走路时从不抬头,很少注意到四周围发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图书馆,我却注意到往日不会注意的细节。

    我惯xing选近窗近热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对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对座同学面前放着一本书。

    书皮上的字魅魔似钻入我的眼帘。

    《红色丝绒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问自取伸手去拿那本书。

    书主人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是本传记。”

    我红了眼,一定,一定要读这本书,原来红丝绒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给我!”

    “我还没看呢。”

    “我替你买下它。”

    连忙打开手袋把钞票塞在他手中,站起来打算走。

    “慢着,我认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钰。”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个年轻华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认不出是谁。

    我赔笑,把书放入手袋,“既是熟人,买卖成jiāo。”

    “书才三元七毛五,送给你好了。”他笑。

    “不,我买比较公道。”

    “周承钰,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谁?”

    “图书馆内不便jiāo谈,来,我们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问我:“你忘了我?”

    “我们真的见过面吗?”许多同学用这种方法搭讪。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来。

    “让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气,“我从来不认识姓童的人,这个怪姓不易遗忘。”

    “童马可,记得了吧?”

    我有心与他玩笑,“更一点印象也无,不过你好面熟。”

    他叹口气,“也难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揭晓谜底吧。”

    他才说一个字“惠——”

    “慢着!”

    记起来了,唉呀呀,可恶可恶可恶,我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腼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罗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个家伙。

    “原来你叫童马可,童某,我真应该用咖啡淋你的头。”我站起来。

    他举起双手,状若议和,“大家都长大了——”

    “没有,我没有长大。”

    “周承钰,你一直是个小大人,小时候不生气,怎么现在倒生起气来。”

    “人会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种人。”

    “周承钰——”

    我脸上立即出现一层寒霜,bī使他噤声。

    “承钰,你怎么在这里?”约翰追了出来,“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内等。”

    他马上看到童马可,沉下面孔,“这人给你麻烦?”

    我冷冷说:“现在还没有。”

    约翰转过头去瞪着马可。

    马可举起手后退,一溜烟跑掉。

    约翰悻悻同我说:“为什么老招惹这些人?”

    我怪叫起来,“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同他们打jiāo道?说话要公道点,我听够了教训。”

    掩起耳拔脚就逃。

    课也不上了,到家锁好门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软皮书。

    《红色丝绒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诡秘。

    几年之前,母亲来向傅于琛借钱,她曾冷冷地问他:你几时准备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

    电话铃响,门铃闹,天色渐渐转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小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继而发青。

    才看了大半,已经躺在chuáng上整个背脊流满冷汗。

    母亲竟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轻率浮佻地,不经意,但又似顺理成章,她侮rǔ我。

    她竟把那样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从前虽然不原谅她,但也一直没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运很难由自身抓在手中cao纵,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会得发生,但现在——

    现在真的觉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缩在房角落,仿佛她会自什么地方扑出来继续伤害我。

    活着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发誓。

    那本书花了我好几个钟头,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电话找傅于琛。

    千言万语,找谁来说,也不过是他。

    电话响了很久,照说这边的深夜应是他们的清晨,不会没人接。

    终于听筒被取起,我刚想开口,听到一把睡得朦胧的女声问:“喂?”

    我发呆。

    会不会是马佩霞,以她的教养xing格,不致在傅宅以这种声音应电话。

    “喂。”她追问:“哪一位?”

    我轻轻放下电话。

    然后静静一个人喝完了威士忌。

    没有人告诉过我,马利兰盛产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鸢尾兰与huáng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门口等,手中持的就是这两种花。

    他是童马可。

    还不等他开口,我就说:“没有用,永不会饶恕你。”

    童君少年时代的倔劲又出现,“我只是来道歉的……”

    我关上门。道歉,人们为所yù为,以为一声对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没有去上课,成日为自己悲哀,天下虽大,没有人的怀抱属于我,我亦不属于任何人。

    这样的年轻,便品尝到如此绝对的空虚。

    谁要是跑上来对我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真会把他的脑袋凿穿,而约翰正是那样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见他。

    对他说不舒服,看了医生,想休息,“不不不,千万不要来,不想见人,来了也不开门给你。”

    说完披上外衣出门去。

    去找童君。

    经过调查,找到他课室外,把他叫出来。

    见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长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语气相当平和,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上一节要紧的课。”

    “还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还没有要紧到如此地步。”

    “我们可以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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