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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_亦舒【完结】(3)



    “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开来,里边的糖已经吃光,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骤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

    邓志能动容。

    “十多年了,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

    “看看鞋盒里是什么。”

    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这是我第一双鞋子。”

    “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呵,不得了,笔触似克定斯基,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可别抹煞了天才。”

    韶韶白他一眼。

    还有小小几只锦囊,里边有若gān项链戒指等饰物。

    “看到没有,就这么多了。”

    “堪称家产微薄,罢,谁叫我爱你呢,不计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

    她轻轻拆开,那是两张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经过人工上色,十分jīng致,简直像艺术品。

    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连忙递给邓志能。

    “这是家母。”

    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好一个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耳环是两朵花,穿件旗袍,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小邓问。

    韶韶黯然说:“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张。”

    “这里。”

    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四人齐齐看着镜头,露出雪白牙齿。

    “是同一家照相馆,叫上海万象。”

    “看,”韶韶说,“看她年轻时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着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时上海解放没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

    “去,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

    小邓却说:“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

    “他们的同学、朋友、亲戚。”

    “他们姓甚名谁?”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从没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

    “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

    “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

    “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

    “紧要关头呢?”

    “你呀,你驮我上西天。”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何用?”

    韶韶答:“无用。”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呼啸山庄》,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荣幸之至。”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

    从这些小故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给我五年,若无作为,立刻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

    小邓没好气地问:“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韶韶解释。

    “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

    “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

    “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

    “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

    “不好奇?”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gān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chuáng。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qíng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妈妈,你有话要说?”

    一片沉默。

    “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

    韶韶下chuáng,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铮”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

    “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小邓沉默一会儿,“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故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xing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这是谁?”

    邓志能看着女友,“你的出生证明书?”

    “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

    邓志能又问:“你有无姐妹?”

    “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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