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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_亦舒【完结】(18)



    “你别这个样子,人总会病的。”

    我尖叫起来,“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亲把我推跌在chuáng上,“你疯了,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觉说错话,急痛归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来,“他潦倒一生,妈妈,他几时高兴过,太不公道了。”

    母亲也哭,“他潦倒,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

    这话也是真的,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叶伯伯的声音。

    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用手拨开我头发,“之俊,三十多岁了,感qíng还这么冲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

    “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切勿嫁祸于人,拿别人出气,叫别人陪你痛苦。”

    他陪着母亲走了。

    我支撑起来换睡衣,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下来。

第六章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chuáng边。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豆瓣酱来,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chuī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乱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chuáng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chuīgān,编成辫子。我觉得太阳xué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父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日下午去看他,qíng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qíng。

    “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前夜。”

    “你父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我认为你父亲是爱她的。”我说。

    “你也该知道,爱qíng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我说。

    “但是他们甚少说话。”

    “爱qíng亦不是发表演说。”

    “他亦不称赞她。”

    “爱qíng不是街头卖艺,敲响铜锣。”

    “他爱她?”世球微弱地问。

    “当然。他更溺爱你。”

    “我一直认为他爱的是你母亲。”

    “世球,在他的感qíng世界里,总容得下一个老朋友吧。”

    他释然,呼出一口气。

    “世球,你爹没事?”

    “你们真的像对父女。”他说,“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爱谁?你生父还是他?”

    “不选可不可以?”

    “不行。”

    我说:“其实我与父亲没有沟通,我认为他xing格上充满弱点,但不知恁地,有事发生,我自然会扑过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叶成秋身上呢?”

    “他那么qiáng壮,谁理他,”我忍不住说真话,“我们生疮,去找他,他长疱疱,他自己打理,谁管他?”

    “这太不公允了。”

    “什么人同你说过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结的世球也被引笑。

    过一会儿他说:“我父亲是个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说:“HE’SLEADEROFTHEBAND.HE’SALONELYMAN.”

    “你也听过这首歌?”

    我点点头。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qíng地大笑起来。

    “你总是踩我。”

    “因为你从不介意。”我称赞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

    “与我结婚的人,要爱我,爱我母亲,兼加爱我女儿。”我说。

    “这太难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复先头那种哀伤,即使是叶世球,也有他沉着的一面。

    我冲两杯咖啡,给他一杯,满以为他已经忘却适才的话题,谁知他又说:“只爱你一个人,可以吗?”

    “那样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头。“我们几时再上去开会?”

    “你向往?”

    “嗯,”我说,“我喜欢与华之杰这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选的jīng英。”

    我很惭愧,我不够资格。

    “下个月吧,一个月一切准备妥当再上去。”

    我说:“世球,我要开工了,不能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悻悻说。

    “这才是好伙计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亲。

    她不在,老规矩,去打桥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顿好丰富的家常菜。她年纪大了,有点混乱,大热天竟煮了火腿猪脚汤,被母亲抱怨,正在烦恼,碰见我来,把汤推销掉,乐得她什么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烦恼。

    饭后她捧满满一碟子白兰花出来,幽香扑鼻。

    我躲在沙发上看报纸。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剥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时间过得真快。”她感叹。

    “谁说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说。

    自小我不是个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虫小技,初步功夫学得很快,钢琴、芭蕾、法语……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练八小时的关头,就立刻放弃。

    少壮不努力,老大自然徒伤悲。

    阿一又说:“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张多。”

    是的,这一代是不一样的。

    “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车上不来,不能盖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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