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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_亦舒【完结】(19)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已有二十年历史,早洗成茶叶色,领口都毛了,但还是她心爱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亲做给她哗叽衫裤,同时也接收我与陶陶过时不用的手袋皮鞋,母亲很反对她身上弄得似杂架摊子,母亲说:“之俊,你乱穿是有型够格,她一乱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说,她那串项链是你带来给她的?”

    “嗳。”

    “上头还好吗?”

    “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都没有亲人,我是孤鬼。”

    门一响,母亲回来了。

    阿一捧着毛豆回厨房。

    母亲换上拖鞋,坐在我身边。

    我说:“叶太太去世了。”

    “是。”

    我们并没有见过叶太太。而世球长得似他父亲,无从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们妇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胆子离婚,处理事qíng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点点头。

    母亲随即讪笑,“你看我多么慷慨激昂。”

    我问:“你会去看我父亲吗?”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劳我。”

    “到底夫妻一场。”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亲叫回来,让你们重话家常,可不可以?”

    我马上噤声。

    “最恨人家说这种虚伪的、不负责任的滥温qíng话:到底是孩子的父亲,毕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连你都这个样子,之俊,你才三十多岁就糊涂了。”

    母亲直到现在,还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现代,也难怪陶陶与她谈得拢。

    她今日一肚子的气。自然,叶成秋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觉得,过年过节,甚至周末,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便得看开点,自己打发时间。

    我劝慰她,“过几日叶伯伯就空闲了。”

    “我同他不过是老朋友,你跟你父亲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历年来生活并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条在我手上。”

    我不敢说什么,大半是不忍,让她挣回一点自尊吧!很多人以为四十而不惑,五十岁应该幻为化石,四大皆空,万念俱灰,但这不是真的,至少母亲的xing格一直没有改变。

    过一日我代母亲去鞠躬。

    殡仪馆黑压压都是人,前头跪着的都有三四十个。母亲说过,做广东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亲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诺,声势浩大。

    世球百忙中还来招呼我,我自己识相,拣一个偏位,坐下来抹汗。

    他与他父亲都穿黑西装,看上去似两兄弟。灵堂上拜祭的不乏达官贵人,两父子沉着地应付,虽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体。

    叶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环当中,鹅蛋脸,细眉毛,菱角嘴,虽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觉十分娇俏,这帧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还梳着疏落的前刘海。

    可以想象年轻的叶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无靠,遇上了她,从她那里学会说粤语,从她父亲处学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没有这位广东女子,就没有叶成秋。

    离开殡仪馆时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溅,打伞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满身湿。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个大雨天,带着墙纸及瓷砖样板,希望某建筑师帮个忙,赏口饭吃。那位先生叫我说一说计划,我努力讲了十分钟,他已经听累了,打个呵欠。

    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但是与切身利益有关的时候,绝不能听天由命,总得尽量争取,失败也不打紧,有人笑我吗,那不过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兴再打扮,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表明是卖艺不卖身。

    我没有开车子出来,站在路边载计程车,一站半小时,也不觉累,一边欣赏白花花的雨景。

    “杨小姐。”

    是叶家的司机,把黑色大车弯到我这一边来,硬是要载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亲,奈何身上穿着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换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来,我摊开图表再度勾出细节,雨仍然没有停,不住倾诉,好几个钟头了,什么话都应该说尽了,但也许她已经有大半生没见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爱她,所以还可以说至深夜。

    而我没有这种运道,我没有话说,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老了,且无话可说。

    我扭开无线电。一次陶陶见我听歌,像是遇着什么千古奇闻似的:“妈妈,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却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轻人最残忍,觉得听歌的妈妈不像妈妈,亏欠他们。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终于买了温室桃子去看父亲。

    这一阵子他变了,爱吃爱睡,脾气倒不如从前坏。

    他向我埋怨,说腰子痛。

    我同他说,大抵是肌ròu扭伤,不必担心。

    陪父亲吃过饭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完全认了命,承认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发牢骚,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来陪我,之俊,说说话,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来喝杯龙井吧。”

    他驾着开篷跑车来,也不怕yīn晴不定的天气。他们说这便是làng漫:永远与你赌一记,流动,不可靠,没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没刻意与他jiāo谈。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软体cao比赛项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时候发表松散的意见,“还是美国选手正路,罗马尼亚那几个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丧母之痛不得不过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谁?我问:“你真的忘了关太太?”

    “什么关太太?”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谁走?”我又问。

    “谁有空就是谁,你又不肯出来。”

    语气像韦小宝。

    “谁是谁?”我很有兴趣。

    他转过头来狡黠地笑,“就是谁谁谁。”他双眼弯弯,溅出诱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哟,你去做做看。”

    我惊觉地闭上嘴,陶陶现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这样古佛青灯过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担心。”

    “我们出去玩,之俊,结伴去跳舞。”

    “世球,为什么一定要灯红酒绿?”

    “我爱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关着?”

    我笑。

    他也笑,“两个xing格极端不同的人,竟会成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驾走开篷车。老天爷也帮他忙,并没有再下雨。

    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电视,当然是bào殄天物,他当然还有下一档节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带来一只猪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毡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进瓜ròu,一瓶酒全倒进瓜里,说要浸八小时,把我冰箱里所有东西取出,将西瓜塞进去。“我晚上再来。”他说。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带着十多个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过饭,便捧出那只jīng心pào制的西瓜,切开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谁找到唱片放出轻音乐,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着衬衫运动裤,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们作乐,原来做一个派对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难。

    世球过来说:“真拿你没法了,还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说:“是金钟罩。”

    他笑,“你还少一件铁布衫。”

    我侧耳仿佛听到门铃,是谁?我走到门边,拉开查看,是陶陶。

    “妈妈,你在屋内gān什么?”她睁大双眼。

    “这像什么?”我笑问。

    她似摸错房子似的,“这像开派对。”

    “是在开派对。”

    陶陶笑着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当代年轻导演。

    我向世球介绍,“这是我女儿陶陶,这是叶叔叔,叶公公是他父亲。”

    世球怔怔地望着陶陶,过半晌才说:“叫我罗伦斯好了。”

    陶陶笑说:“别告诉我叶公公也在此地。”一边拿起西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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